無垠握住那只猶疑不前的柔英,將它放在傷口的位置上。「早就痊癒了,有妳的擔心和掛念,任何傷口都會好的。」
他的話讓永晝由哀轉喜,朦朧淚眼中卻有著微微的笑意,這美得令人屏息的一幕,無垠會好好珍藏在心裡;她的一顰一笑對他而言,都是最珍貴的。
「何況,我在戰場上受過比這嚴重好幾倍的傷,背上,肩上,胳臂,到處都有,妳那一刀,算不了什麼的。」不說還好,這下,永晝的眼淚又要奪眶而出了。
她摀住他的嘴。「不要再說了!這些,我怎麼聽得進去?每一個傷口,我都想和你感同身受,不!我希望一切的苦難我都能替你受。」美目輕輕一眨,晶瑩的淚珠翻滾而下。「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至少,至少你的未來,讓我和你一起分擔。」
他看著眼前的她,那雙湛藍的瞳仁是如此的堅定。這不是夢,從她眼裡的倒影看見自己,這再也不是遙遠的夢,而是真真正正的現實。
永晝不曉得,在他冰冷的面孔下,隱藏的,是多少年來的期盼,還有渴望被愛的心靈。當他第一次見著她,那個既脆弱又堅強的模樣,簡直就和他心中幻想的永晝一模一樣。他是害怕的,在對待她這上頭,從來沒有這麼深刻愛過一個人的無垠,不知道該如何拿捏分寸,若是太心急,怕會弄巧成拙,若是太冷酷,他又怕永晝不瞭解他的心,第一次,他感到如此的無助。
永晝的一番話,代表著她已經踏入了他心中的堡壘,而不是在外圍徘徊;她終於肯接受他,兩人,也不必再隔著一道牆互相思念,互相折磨。
一時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無垠只手擰乾了綾巾,先是將那些淚痕拭去,接著換他替永晝卸下塗抹在姣好面龐上的脂粉,擦去黛眉的深色,還原自然的彎彎柳眉,洗去飽滿唇上的鮮紅,露出粉嫩欲滴的唇色。他好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褪去了人工加飾的華麗色彩,終於才能看見珍品的可貴之處。永晝不需世俗的色彩去妝點,原始的她就是上蒼最精心雕琢的藝術品,也是他最愛的模樣。
「這是我特地要默芸幫我畫的。」看著他一下一下將默芸的心血擦去,永晝有些可惜的提醒他。
「那妳記住,下次再也不要對默芸做出這種無理的要求。」在終於看見永晝乾淨的一張小臉後,無垠露出了深深的微笑。
她不解地歪著頭,「無理的要求?為何?」
他將染了色的綾巾丟入水盆中。「因為妳要一個人在一篇無可挑剔的文章上作修飾,除了破壞它原有的美感之外,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聽出他話中的弦外之音,雖然很想要他以後說話別再拐彎抹角,但是當下的永晝除了羞紅了一張臉,其它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牽著她的手來到床邊,無垠躺上了三個月不曾沾過的大床,永晝看著他一副準備就寢的模樣,再看看外頭還沒到夕日的天色,她遲疑地問:「你這是準備要睡了嗎?」
無垠打了呵欠,拉起錦被。「當然,睡覺是要把握時間的。妳也上來,睡覺。」拍拍身旁的位置,邀她加入早睡的行列。
「可是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她還沒有想入睡的念頭,反倒有一肚子的話要對無垠說。
無垠思考了一會兒。「這樣吧,妳說完我們再睡……但是在床上說。」不久前還騎在戰馬上威風凜讓的黑冑戰君,此刻搖身一變成了貪睡的狡辯家,兩者之間的差距,永晝依然在努力適應當中。
最後還是拿他沒轍的脫下鞋,她坐上了床,此時無垠又說話了。「穿這樣怎麼睡?」
永晝指著自己的衣服。「這只有內衫和外衫而已。」早在進房後,她就卸去了一身過於繁複的後服,現在的裝扮和平時無異。
「可是我們是要睡覺,這樣太厚了,妳不脫,我幫妳脫。」這份差事他非常樂意接下。
「不……我脫……」她趕忙阻止,讓他脫還得了!永晝自己解開扣子,脫下外衫,只留下薄薄的一件短衣。
接著無垠又拍拍自己的手臂,示意要讓她枕著。永晝聽話的躺了上去,也許是過度思念所致,那只屬於她的位置此刻又比以往更溫暖。
用被子裹住兩人的無垠,開始替她拿下頭上沉重的簪釵步搖,一頭曳地青絲垂瀉在床畔,他將那單薄的身子緊緊包覆在自己身軀之中,像是要補足這三個月來未能給她的溫暖。
「無垠……這樣……這樣我無法說話了。」她整個人貼在那灼熱的胸口,雖然很舒服,但嘴巴要動是有些困難的。
躺平了身子,只用一隻手摟著她,他想世上大概沒有第二個人會答應她這個請求,除了他。「頂多只能這樣。」
在他懷中的永晝忍不住笑了出來,這種事他也可以斤斤計較,又不是小孩子,但她不懂,那就叫做佔有慾。
「黔柱告訴了我關於晨鐘的事。」在他的臂彎中,永晝將身子側向他,正好看見那有稜有角的側臉。
「嗯。」將雙眼閉上的無垠只是平靜的應了一聲。
「所以這些你不在宮裡的日子,都是我上沐晨峰敲的晨鐘。」
「嗯。」和剛剛的聲調完全一樣,沒有驚喜,也沒有訝異,這下永晝無法忍受了,她支起上半身看著他。
「你不驚訝?」她問。
無垠慵懶地回答:「我知道。」
「你知道?」永晝的語氣和躺在床上的無垠正好相反。
他微微點了點頭。「黔柱有寫信給我。」
「可以寫信給你?」她眼中滿是疑問。
「當然,雖然不在宮中,但有些決策需要請示我,所以還是有管道可以將書信送到我身邊。」在軍旅的途中,將軍們常笑說戰君是一手拿刀一手批奏折。不是他願意將自己弄得如此忙碌,是情勢所需,他也已經習慣充當三頭六臂的神人。
永晝簡直不敢相信。「為什麼他不告訴我?至少我可以寫封信給你。」
無垠的笑容更深了,他揉揉永晝的發。「我真該慶幸他沒告訴妳。如果我在南方接到妳的書信,讀字似妳在身邊,但合信後卻徒留空虛,那比什麼都還要痛苦。」
這層道理永晝竟然沒有想到,只是一味的誤解黔柱。為了兒女私情卻忘了國家大義,這讓她頓時羞愧得無地自容。「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聽聞那自責的語氣,無垠這麼說了:「自私?妳會自私?這真是難得的進步。」
永晝笑了,淺淺的笑紋鑲在唇邊,心中是滿滿的感激,趴在他的胸口,傾聽他規律的心跳,但願此刻就是永恆。
忽然間,張開雙眼的無垠翻了個身,他說:「我給妳講個故事好不好?」
看著那魅惑的銀瞳,永晝眨了眨眼,不曉得他為何突然有講故事的興致。
「好。」她聽過默芸講的故事,也聽過黔柱在課中所講的民間傳說,現在換無垠要說故事,這個國家的人似乎特別喜歡說故事給人聽。
將她擁在懷裡的無垠吸了口氣,眼底浮現了一段塵封的往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陸被分成兩邊,一半是荒野落後的黑暗大陸,一半是文明發達的活躍世界;有一個古老且歷史悠久的國度叫做青藏,也就是當時唯一擁有文明制度的國家,青藏人的雙眼和大海一樣藍,皮膚像白沙一樣潔白……」
話到此,永晝的心頭一緊,她不確定無垠正在講的故事是什麼,但是她的一顆心卻愈跳愈快。
「因為長相美麗,所以他們驕傲,他們自命不凡,認為自己是天神創造的主要族群,對北方那些野人不屑一顧,甚至鄙棄。」無垠不帶個人意志的聲音像是冷靜的旁白,一句一句敲進永晝心裡。「自大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們的先進制度和壯麗文化是北方那些部落所望塵莫及的。但是這些自恃甚高的青藏人卻也很殘暴,他們對於北方想進入青藏國的外族人,是採取不留活口的處理方式,因此種下了南北兩方互相仇視的禍根。」
永晝彷彿看見了和自己同樣擁有藍色眸子的人們拿著刀,對手無寸鐵的他族人進行殘酷的殺害。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能和平相處?
「也許是上天要給青藏懲罰,也許是他們的高傲激怒了大地,那日天搖地動,堅固的建築物倒塌了,大地也裂開了,死傷無數。原以為慘劇到此為止的青藏人,在太陽被遮去光芒的當下,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而忘了逃命。大浪像怪物一樣高高站起,遮去了光明,鋪天蓋地而來,無法形容的災變淹沒了整個青藏國,所有的文明全付之一炬,整個大陸就這樣失去了一半,彷彿不曾存在過……」
永晝張大的眼眸裡蓄滿了淚水,她無法控制地顫抖,心就像被敲碎了一般疼痛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