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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林茜百忙中轉身丟下一句:「英與揚,六時正在這面鏡子前等。」

  揚看看時間,「我去探訪朋友。」

  英說:「我到房間去眠一眠。」

  媽媽十分體貼,知道他倆並非親兄妹,為免尷尬,總是訂套房。

  連日勞累,英碰到床也就睡著了。

  夢中時間空間有點糊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聽得有人叫她:「小英,小英」,她四處尋找聲音來源,不得要領,感覺惆悵。

  電話鈴響,是林茜叫她準備,這時,揚也上來了。

  他們準備好道具服裝,又互相化妝,嘻嘻哈哈,渾忘心事。

  兄妹披上斗蓬,到大堂找媽媽。

  有人在他們肩上拍了一下,「我的影子不見了,你倆見過沒有?一起出發去永不地吧。」

  正是林茜媽作小飛俠打扮。

  三人擁作一團到舞會去。

  英看到許多在報章雜誌上見過的面孔。

  她覺得很有趣,一邊喝香檳,一邊四處瀏覽。

  一位相貌端正作鄉村姑娘打扮的女士問她:「香檳還好嗎?」

  英讚道:「美味極倫,將來我賺到薪酬,一定全部拿來買克魯格香檳。」

  那位女士笑逐顏開:「我是嘉洛蓮克魯格,酒廠的第三代傳人。」

  「呵,你好。」

  「這位小姐,你喜歡哪一個年份,八九年可合口味?抑或是混合香檳、粉紅香檳,甜還是干?」

  小英十分豪爽,「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

  女士開心無比,童言無忌,童言至真,她笑說:「『管它呢,只要是克魯格』,這句是絕佳宣傳句。」

  她走開了。

  英抬頭找揚,她穿的束腰叫她透不過氣來,她想換件衣服。

  有人在她背後說:「你在這裡。」

  英轉過去。

  她看到另一個小飛俠。

  原來舞會裡有好幾個小飛俠。

  英微笑問:「你也不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笑,「十分彷徨。」

  英安慰他:「或許它會來找你呢。」

  那男子笑,「說得真好。」

  英問他:「為什麼扮彼得潘?」

  「我妻子的主意,她扮雲蒂。」

  那邊有人叫他。

  「對了,」他給英一張卡片,「你家電腦有什麼事,找我們好了。」

  「謝謝你,不過,我們一直有電腦保養呢。」

  那男子笑笑走開,去找他的影子。

  揚出現了,「那人是誰?」

  「他說電腦有事可以找他。」英把卡片給揚看。

  揚一看,眼都傻了,「是BG。」

  呵,今晚各式各樣的貴賓都有。

  英說:「自助餐桌上有壽司,來,我們去挑一些。」

  「最好趁競選人演說之前溜走。」

  「對,我倆只為吃而來。」

  可惜衣服太窄,吃得不多。

  就在這個時候,場地另一角起了一陣騷動。

  英似有預感:「什麼事?」她不安。

  揚去查問。

  ——「一個小飛俠暈倒在地,已叫了救護車。」

  英與揚此驚非同小可,扔下杯碟,立刻搶過去看個究竟。

  英還默默念著:是另一個小飛俠就好了,黑心無妨,只要媽媽無恙。

  可是躺在地上的分明是林茜。

  揚急忙把她雙腿抬高,在她耳邊叫:「媽,醒醒,醒醒。」

  有人過來說:「我是醫生,請讓開。」

  他蹲下替失卻知覺的林茜診治,扶起她,把她靠在椅子上。

  小英急問:「可是空氣欠佳?」

  那名醫生臉色凝重。

  片刻,救護車來了,把林茜用擔架抬出,她仍然半昏迷,不能言語。

  英與揚跟著救護車到西奈山醫院急救室。

  揚一直緊緊握住母親的手。

  急救人員抹掉林茜化妝,在醫院強烈光線下,英看到媽媽臉上皮肉鬆弛,掛在耳邊,真是個中年人了。

  英傷感,伏到媽媽身邊。

  林茜緩緩甦醒,「發生什麼事?唉,真煞風景,我一定是忙昏了,孩子們,我們回家去吧,這裡是美國,醫藥費會把你嚇死。」

  當值醫生按住她,「你得留院觀察。我們有幾個檢查要做。」

  林茜說:「我有工作在身。」

  醫生怒問:「死人有什麼工作?」

  兄妹知道事情嚴重,噤若寒蟬。

  醫生同他倆說:「你們先回去。」

  他們吻別林茜媽。

  回到酒店,英脫下束腰,才發覺腰身已被勒起一條條瘀青紫血痕,做艷女真不容易。

  她換上棉衫卡其褲,又打算出門。

  揚問:「去醫院?」

  英點頭。

  「我們一起。」

  兄妹齊心,洗把臉再度出門。

  醫生又一次看到他們,倒也感動,吩咐他們:「到候診室看雜誌喝咖啡吧。」

  他倆一直等到凌晨,兩人分別在沙發上盹了一會。

  只見另外一位醫生出來,「安德信家人在哪裡?」

  揚跳起來。

  醫生介紹自己:「我姓區,我們替林茜檢查過,她的肝臟有毛病,已達衰竭地步。」

  英只會睜大雙眼,不懂回應。

  揚大驚,「她一直健康,怎麼可能。」

  「她的肝臟不妥,起碼已有三五年歷史。」

  揚起疑,「慢著,我雖不懂醫學,也知道凡是體內器官有事,第一個反應是痛不可當。」

  區醫生心平氣和,「說得好,可是林茜承認長期服用可典鎮痛劑,那是嗎啡,不知哪位庸醫任意給她處方毒藥,掩瞞真正病情,直至今日,那人應該槍斃。」

  揚急問:「現在應該怎麼辦?」

  區醫生回答:「做肝臟移植手術,越快越好。」

  揚居然鬆口氣,「區醫生,我願捐出肝臟。」

  區醫生微笑,「合用機會甚微,先得檢查。」

  揚焦急:「還等什麼?」

  英這時也說:「我也參加驗血。」

  區醫生點頭,「你們很好,你倆跟看護去檢驗。」

  區醫生隨後給他們看樣板:「這是正常健康肝臟,粉紅柔軟,那是壞肝臟,又黑又硬。」

  兩者質地顏色無一相似,叫英想起華人罵人黑心黑肺。

  「林茜長期煙酒,休息不足,又欠運動,犯足大忌。」

  英低聲說:「肝臟是重要器官吧。」

  「肝叫存活者,liver,沒有它,活不了。」

  醫生講得再明白沒有。

  兄妹看到林茜媽,不禁伏在她腿上。

  林茜疲倦地笑,「怎麼了?」

  兄妹不語,只是抱著媽媽大腿。

  「我沒事,回家慢慢治。」

  林茜躺病榻上,臉色憔悴,洗掉化妝,看到她焦枯的皮膚,一雙藍眼像是褪了顏色,今非昔比。

  她的頭髮攏到腦後,看到雪白髮根,呵原來金色是染上去的。

  英像是忽然認清了林茜媽的真容顏,不勝悲怮。

  她伏在她身上流淚。

  「我們回家再說。」

  三人緊緊握住手。

  林茜由輪椅送上飛機。

  彼得安德信聞訊來接飛機。

  「林茜。」他忽然流下淚來。

  林茜說他:「孩子們都沒哭,請你堅強些。」

  「無論怎樣,一定把你醫好。」

  彼得決定暫時搬回林茜處住。

  璜妮達老實不客氣搶白他:「當初又為什麼搬出去?」

  彼得不出聲,忙著聯絡專科醫生。

  璜妮達在背後喃喃說:「小器,眼看妻子事業一日比一日成功,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不曉得如何應付,怕妻子嫌棄他,他先下手離家。」

  小英把食指放嘴唇上,「噓。」

  如是忙到半夜,大家都累得不能言語。

  美國區醫生報告回來,說英與揚二人的肝臟均不適宜移植給林茜。兄妹捧著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彼得說:「別急,還有我。」

  大家意外,「你?」

  太平無事都要同林茜分手的他,見她有事,反而願意犧牲,多麼奇怪。

  區醫生在電話裡說:「我替你們推介我師兄米醫生。」

  「我們正打算請教米醫生。」

  「好極了。」

  第二天一早,各界人士問候鮮花陸續送到,門外排滿車子,都是林茜友好前來探訪。

  英與大哥一早梳洗穿好衣服接待朋友。

  這時才知道林茜真是顆明星,政府三級要員都上門問候,她反而沒有休息機會。

  林茜到中午才盹著。

  每次媽媽回家英都很高興,這次是例外。

  彼得返來,看到客廳如花店,不禁苦笑。

  揚說:「稍後我會轉送到老人院去。」

  彼得點點頭,「好主意。」

  英問:「爸你去什麼地方?別走開。」

  「我去米醫生處檢查。」

  揚問:「輪候捐贈需排期多久?」

  「三五七年不等。」

  「那怎麼行!」

  彼得用手揉臉,「所以靠親友捐贈比較有把握,我與林茜均高加索人,且血型相同。」

  璜妮達捧著晚餐出來,「他不行,還有我呢。」

  英破涕為笑,「這麼多人愛媽媽,一定有得救。」

  彼得歎口氣,「看到病榻中的她如此乾瘦軟弱,真不相信她就是林茜,一直以來,她精力無窮,朝氣勃勃,艷光四射,這次打了敗仗。」

  「她一定會反敗為勝。」

  彼得忽然說:「你們可知道林茜做早晨七時新聞需幾點鐘出門?」

  英答:「凌晨四時。」

  「只有你們知道,她中午回來休息一下,又趕出去工作,深夜尚有應酬,我要見妻子,需打開電視,當時我想:這是什麼婚姻生活,已經失去她,不如索性離婚。」

  英忽然說:「如果是你為工作早出晚歸,她一定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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