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好奇,「發生什麼事?」
「她左臂天生麻痺,醫生將她大腿神經採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並不知道人類兩隻手臂都能幹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麼?」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症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裡,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越走越深。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她竭力追上。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於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髮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聽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面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裡。」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脫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製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只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只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扎,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摸英的濃髮,「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麼回來了。」十分驚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麼。」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麼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裡。」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隻金錶,表後邊刻字:英廿歲生日誌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隻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嘗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裡有爸媽說得那麼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麼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後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過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後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彷彿有話要說。」
「沒有呀。」英陪著笑。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常快樂。」
林茜把一隻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只盒子裡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裡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丑。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裡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麼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並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后區聖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裡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只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麼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讚:「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並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趕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麼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幹什麼?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只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麼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麼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麼?」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麼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後。」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后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麼?」
英搶著答:「有,崑崙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呵,幸運的我,回到家來,並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孃,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麼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週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