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改變話題:「今晚有幾桌客人?」
外公卻說:「真像是前幾個月的事:大雪天,傍晚,他們一人抱一個幼兒進來,說是我外孫。」
這故事英已經聽過多次,她微笑。
上了年紀的人總喜歡說:彷彿就似昨天……時間與空間忽然變得模糊,其實是無法接受時間飛逝。
「我先去看襁褓中那個,唉呀,小小一點點,才五磅多,只得十天大,眼睛很亮,褐色皮膚。」
膚色,英伸出雙手細看。
「接著,我又去看手抱那個,揚比較大,一直笑,他有一頭獅子卷髮,可愛極了。」
揚的確有尼格羅血液,但是可能混雜若干歐洲人血統,看上似南歐人。
「我與外婆即時愛上你倆。」
英微笑看著老好外公。
「從此家裡熱鬧起來,林茜事業又蒸蒸日上,可惜外婆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英讓他說個心滿意足。
最後才說:「外公,我改天再來。」
老人送她出門。
轉瞬間英已是大學生。
外公姓奧都,媽媽原名林茜奧都,嫁人後隨夫姓,離婚後卻照舊沿用,仍叫林茜安德信。
奧都,一聽知是愛爾蘭人,安德信不一樣,是一個極普通全球化白人姓氏,全無區域性,更加安全。
英讀哲學,時時把姓氏問題細細推敲。
哲學一字源自希臘,費羅,是喜愛的意思,索菲,是智慧,費羅索菲,即是喜愛智慧,兩千五百多年前希臘人已懂得思考之道。
英很喜歡這一門功課,畢業後她準備讀教育文憑教書。
至於媽媽的行業,英覺得太耀眼太緊張,不適合她。
媽媽說:「英,電視新聞上有許多華裔面孔,你可有興趣?」
英也注意到,她們都漂亮得不得了,棕髮厚粉紅唇,一口美式英語。
但是英喜歡平靜生活。
看著媽媽東征西討,只覺欽佩。
上了大學,英與媽媽約法三章,為著維持生活寧靜,她決意把媽媽身份保密。
同學偶爾到她家,只說媽媽出差不在家。
有一次,好朋友蜜蜜來吃下午茶,「從來沒見過你父母。」
英只是含笑。
忽然電視螢幕出現林茜安德信訪問某國會議員,蜜蜜立刻說:「我的偶像來了。」
她調高音響。
只聽得那議員笑說:「林茜,聽說你新合約年薪千萬,高過國會議員百倍,林茜,我等自慚形穢。」
好一個林茜安德信,不慌不忙笑著回答:「但是,議員先生,你為愛國愛民才奉獻自己。」
那議員笑逐顏開。
蜜蜜佩服地說:「看到沒有,真是我輩榜樣。」
英咳嗽一聲。
「碰巧你的姓氏也是安德信。」
同學都叫她安德信英,以為她是中加混血兒。
安德信,安是平安,德是美德,信是信用,英是神氣。
蜜蜜說:「中文煞是美麗。」
「完全正確。」
「你的中文學得怎樣了?」
「還過得去,仍不能談心事。」
「要用母語以外的語言訴衷情,那是不可思議的功力。」
兩個女孩子都笑了。
蜜蜜仍然是她要好同學,但卻不知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就是英的養母。
英到圖書館找資料。
每次都如此:明明要找的是一樣,忽然看到另一樣,立刻忘記原先要找的是什麼,全神貫注讀起不相干的資料來。
英揶揄自己:旁騖這樣多,怎似一個做學問的人。
今日,她突發性坐在一角迷頭迷腦讀一本傳記。
忽然有職員過來低聲說:「小姐,請你隨我出來一下。」
英以為犯規,「什麼事?」
職員在她耳畔說了幾句。
英聳然動容,立刻跟了出去。
只見大堂入口處沙發坐著一個瘦小的華裔老太太,正在苦惱流淚。
職員說:「她坐在那裡已有半個小時,不諳英語,無法交通,我們有點擔心。」
英立刻過去坐到老人身邊,用粵語問:「婆婆,發生什麼事,我可以幫你嗎?」
那老人只是飲泣。
英見她衣裳整齊,不像流浪人,正想換一種方言,穿制服的管理員也帶來一個華裔年輕人。
那年輕人用普通話問:「老太太,你是否迷路?」
老人一聽迷路,不禁開口,一邊點頭一邊說:「迷路,迷路,不認得回家。」
英鬆口氣:「呵,是上海人。」
老人說:「對,對,我姓王。」
英改用滬語:「王老太,你家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職員見他們不住用各種方言試探,每種話都似足鳥語,不知怎麼學得會,十分佩服。
老太太像是遇到救星,拉著英的袖子不放。
年輕人說:「我去斟杯開水。」
「好主意。」
這時,警員也來了。
英問老人:「告訴我,你家住哪條街,電話幾號。」
「我住公主街,電話九三八一零三二。」
這種號碼,一聽就知是華人家庭:久生發,一定生易,寓意吉祥。
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也沒有接到錄音機上。
女警查過說:「附近有三條公主街:瑪嘉烈公主路,長公主道,以及歷山公主道。」
老人卻說不出是哪一條公主路,記得那麼多,已經不容易。
女警說:「每一條街同她兜一圈,這三條路都是同一區的住宅路,不會太長。」
年輕人斟來一杯暖水,小心服侍老人飲用。
英想:這麼多人幫她,她一定回得了家。
她站起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女警笑著攔住,「你怎麼可以走,這裡只有你懂她的語言。」
英也笑了,「好好好,我留下來。」
女警說:「請上警車,」又對年輕人下命令:「你,好市民,你也來。」
年輕人咧開嘴笑,雪白整齊牙齒。
他與英握手,「唐君佑,多大電子工程系。」
英說:「安德信英,哲學系。」
「吳小姐你好。」
「不,我姓安德信,名英。」
女警扶起老太太一起上警車,王老太緊緊握住英的手不放,十分害怕。
「帶我去啥個地方?」
英低聲呵護:「回家去,今朝你是怎樣迷的路?」
她低頭不出聲。
人老了似足小孩,返老還童。
上了車,她才輕輕說:「我與女兒吵架,出門散心,上了公路車,一直載到遠處下車,忽然不懂回家。」
英點點頭。她脫下外套,罩在王老太身上。
英輕輕問:「什麼叫長公主,難道還有短公主?」
唐君佑微笑,「長公主,即皇帝第一個女兒,讀長大的長,不是長短的長,當今英國長公主是安妮。」
「呵,真複雜。」
「你家是上海人?」
英笑笑,「不,中文是我自己學的。」
「學得真好。」
「你也不差呀。」
女警見他倆因此攀談起來,微微笑。
英請老人逐戶辨認家門。
老人疲倦了,有點糊塗,「這一家,好像是,好像不是,門口有櫻花那家……」
可是住宅區園子全種著櫻花。
英不停撥那個電話。他們正轉往歷山公主道,電話忽然有人接聽。
英連忙問:「你們那裡可有一位王老太?」
對方十分緊張:「你是誰,我婆婆怎麼了?」
女警停下車,接過電話:「我是警察,婆婆在我車裡,你們家的地址是——呵,原來是公爵夫人路,立刻來。」
若不是打通電話,怕找到明朝還無頭緒。
警車立刻駛往公爵夫人路。
一車人都鬆口氣。
王老太一直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公爵夫人路比較遠,可是也片刻就到。
已經有人在門口等,一見警車,奔出來迎接。
那是一個中年太太,忍不住放聲大哭。
身邊是她的子女,不住勸慰。
王老太下車來,被她女兒扶進屋裡。
那一對年輕男女不住鞠躬道謝。
「請進來喝杯茶。」
女警很高興完成任務,擺擺手,駛走警車。
英謙遜:「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那年輕男子說:「我叫劉惠言,這是我妹妹惠心。」
英與唐君佑也介紹自己。
「今天認識好幾個朋友,真要多謝王老太。」
他們交換了電郵及地址。
「婆婆一失蹤我們就四處找,後來才醒起應該有人在家等電話,我一進屋就聽見吳小姐聲音。」
他們都以為英姓吳,這兩個字對外國人來說同音。
英也不再解釋,禮貌地道別。
劉太太出來送客。
英問:「婆婆好嗎?」
劉太太又流淚,「睡了,像個小孩似的,老人既可惱又可憐。」
惠言和惠心連忙去安慰母親。
劉太太卻說:「惠言,你送兩位人客下山。」
惠言立刻取過鑰匙,「知道。」
英說:「我的車在市中心圖書館附近,送我到那裡即可。」
唐君佑也說:「我們在圖書館還有點事。」
劉惠言說:「開頭,我以為你們是兄妹。」
英笑了,「不,不。」
劉惠言也笑,「接著,又覺得你倆是同學。」
唐君佑不出聲,這分明是試探他與英的關係。
這劉惠言不懷好意。
唐君佑認為是他先看見英,頓覺不妥。
只聽得英說:「我們也是剛認識。」
車子駛到市中心,唐君佑說:「在這裡下車好了。」
他替英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