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巖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上了公車。
這班車因為路線偏僻,乘客比較少一些,他在車尾處找到位子坐下,座位靠窗,從這個角度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見pub門口。
那個女孩還在。
她身週一樣站著幾個年輕人,但她不像是中心人物。眾人裡,她站立的姿勢和位置透露出一點疏離氣息,這會兒正低頭翻閱著什麼東西,不怎麼理會身旁朋友的模樣。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混在群眾裡呢?
他果然不太瞭解年輕人的想法。
伍巖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鐘,正打算收回目光時,她卻抬起臉蛋,迎上了他的雙眼。
他怔了怔。
是錯覺吧?他們隔著車道,隔著公車的黑色隔熱紙,沒有道理她會發現。
可才這麼想著,他就看見彼方的女孩微微抬起手,揚了揚她手中的一本筆記本……一本很眼熟的筆記本。
伍巖伸手往自己後口袋摸去。
他的筆記本不見了。
伸進口袋裡的手指碰到一張薄紙,他拿出來一看,才知道取而代之的是張百元鈔票,他因而困惑地皺起眉毛。
公車開始行進了,伍巖侷促的起身,只來得及回頭看女孩最後一眼。對方則用一種很瀟灑的姿態,朝他揮一下手示意送別。
有夠張狂。
但他坐回椅子裡,第一個反應卻是失笑出聲。
怎麼回事?這年頭,他髒舊的筆記本也值錢嗎?
即便如此也罷,但又為何要在他口袋裡放這一百塊錢?
他看向手裡的鈔票,百元鈔嶄新乾淨,像是剛從提款機裡拿出來的新鈔。
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啊?年輕的面容,疏離的姿態,張狂的性格,小偷的手段,以及令人費解的行徑……
他們認識嗎?
怎麼可能?這樣的女孩,只要見過一次就該印象深刻。
伍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現在的年輕人啊……」他只能這樣歎息。
明明有才能的,卻不用在正途上嗎?
伍巖隨即對自己搖頭。
這些年來他協助過許多失學少年,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有時候並不是他們不想走上正途,而是正常管道容不下太過有才能的孩子。
說到錯誤,他們當然還是有錯的,總不能因此就任意侵犯別人的世界吧?這也是傳代協力之所以要幫助他們受完善教育的主因。
那個女孩也是這樣嗎?
伍巖將鈔票塞回口袋,同時原諒了她的唐突。
只不過,工作行程都記在筆記本裡,現在非得重新弄一份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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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的路上,蘇黛坐在羊咩駕駛的小機車後座,迎風翻著伍巖的筆記本。
筆記本的紙頁在風中不受拘束地狂亂翻著,她無法仔細閱讀,只是隱約看著裡頭一行又一行的漂亮字跡。
「有什麼好看的嗎?」風聲呼嘯,前面的羊咩喊著問。
蘇黛喊回去,「不知道,裡面寫的全是英文,看不懂。」
「真的假的?」羊咩的語氣懷疑。
蘇黛伸長手將筆記本拿到前面,羊咩斜眼看了一下,果然只看見密密麻麻的英文字。
「改天我幫你翻譯。」羊咩無師自通,過去曾交了幾個外國朋友,英文從國中就溜得很。
「再說吧。」蘇黛沒有好奇到還得需要翻譯了才來看。摸索著將筆記本收進自己的小包包裡,她將臉靠在羊咩的背上避風。
羊咩注意著路況,也沒再跟她交談。
蘇黛的思緒一下子就從筆記本轉移到工作上。
開學以來,這陣子是支援性質的工作比較多,偶爾到那個朋友的店裡端端盤子、偶爾幫忙這個朋友跑跑採買,不定期給朋友一些指甲彩繪的設計圖……當然她自己網路拍賣的商店也有在關注,不過最近她的筆記型電腦出了一點毛病,正考慮找人修理。
時間分割得有點零碎,趕來趕去的奔波,是忙碌了許多,但這樣樂趣也多一點。她其實不是真的會計較工資,有趣味的工作,她就想嘗試。
真要說到忙碌,其實也還好,比起國中的時候好多了。
最起碼,如今工作的酬勞是放在自己的口袋裡,而不是投入無底洞一般的家庭深淵。
蘇黛閉上眼睛。明天的工作從早上七點開始,那麼回到家洗個澡梳理一下,再看看電腦的狀況,把收支簿寫一寫,大概可以睡四個鐘頭吧。
四個鐘頭的睡眠,很足夠了。
第三章
伍巖伸手捶了捶自己因疲勞而有些緊繃的肩膀,一邊轉動著頸子,一邊拿著鑰匙去開門。
就著自己破舊公寓的走廊燈,他看向自己的手錶。
回到家果然已經十一點半了。
開了門,他在門口將鞋子脫下,同時發現有一雙學生鞋很隨意地一左一右躺在地上。他只垂眼看了一下,便將自己的帆布鞋跟那雙學生鞋一起收進鞋櫃。
伍巖將大門關上,走進屋內。他的公寓老舊歸老舊,也有三房一廳。屋內的一片漆黑當中,只有一扇房門底下微微透出燈光。
這麼晚了,還沒睡嗎?
他去敲了兩下門,但是門內沒有回應。
「小又,我可以進去嗎?」他詢問,對方還是沒有聲音。
恰好證明了一開始就沒有裝門鎖是對的,伍巖自己旋開了門把。
四坪大的房間裡,日光燈還在天花板上大放光明,單人床上一個緊緊裹著棉被的瘦弱身影背對著門口,只露出一個國中少年的平頭;地板躺著一本攤開的漫畫雜誌,正在風扇下被吹動書頁,啪啦啪啦作響。
顯然是剛才匆匆忙忙上床的。
伍巖到床邊看看他,男孩那清秀但帶了幾塊淤青的臉蛋上雙眼緊閉,擺明不想承認還沒睡著。
不是不瞭解少年的心思,他看一眼垃圾桶裡的空便當盒,確定男孩今晚吃過飯了,便轉身出門,並且很善解人意的沒有關上電燈。
出房門後,他繼續摸黑走回自己的臥室。
小又,他所接觸的孩子類型中最普遍的一種,一個蹺家逃學的國中生。
因工作之便,這兩三年來他不知道收留了多少個這樣的「過客」,有的借居幾日,有的幾星期,小又還好,今天只是他住在這裡的第三夜。
小又的問題,傳代協力其實幫不上忙。因為家庭暴力而蹺家,想要在外頭獨立,但是終究才十三歲的孩子,工作並不合法;再說小又雖然逃學了十多天,但也還不至於中輟學業。
唯一能做的是安排小又接受輔導,一方面也要處理他的家庭問題。目前他已經跟幾個主要的機構聯繫上,明天一早要處理的公事,主要就是小又的事情。
摸黑進房,伍巖拿了換洗衣物很快的洗好澡,然後喝兩杯開水補充水分,才在房裡的小書桌前點亮桌燈。
整理一天的流程是他多年的習慣。
燈下他從抽屜裡取出日記本,用那長著硬繭又傷痕纍纍的手指,捏住小小的一桿原子筆,簡單地將行程記錄下來,順道寫了一點心得。
寫到最後,他想起今晚偷他筆記本的怪盜。
伍巖側臉看向他放在桌上的百元鈔票,但也僅是盯了一會兒,他繼續動筆寫下最後的幾行字。
奇怪的是,那個女孩疏離的姿態縈繞在他腦中,許久不散。伍巖擱下筆,收拾起日記本,一道將他對她殘留的印象全部留在日記本裡。
大概是一點左右,他熄燈上床,一沾枕就睡著了。
夜裡的休息,對他來說通常不代表今天的結束,而是意指明天的開始。
睡到下半夜他就接到了電話。
習以為常的,將電話夾到耳邊,伍巖點亮桌燈,很快就從睡夢中清醒過來。
「我是伍巖。」瞥一眼時間,清晨五點半,睡了四個鐘頭多,還算不錯。
「伍大哥,抱歉這麼早打擾你,我是小又的哥哥。」
「不要緊,我知道你六點開始工作。」
事實上,他等這通電話很久了。
這兩天進行了幾次聯繫,才發現小又的哥哥阿真對於小又也是尋找無門。後來辦公室有人通知他說阿真已經有了回音,他就在猜他何時會打這通電話。
阿真這次來電的目的是希望把弟弟接回家。他的父母正在訴請離婚,或許能夠脫離酗酒又有暴力傾向的父親。
早就有讓小又回家的打算,他們很快的約了時間、地點,阿真中午有一個鐘頭的休息時間,正好讓他帶小又過去跟他會合。
通話時間不到五分鐘,伍巖將重點記下,結束了今日的第一通電話。
九月天的白日仍然早早來臨,還不到六點,日頭已經冒出,有點年份的百葉窗綻了線而脫落幾塊塑膠片,擋不住的光線灑進屋內,在他的地板上形成一塊一塊斑駁的金光。
伍巖索性將百葉窗全部拉起,在窗邊深深吞吐一口長氣。
深呼吸才結束,他就聽見房門口的腳步聲,不用猜是誰,幾步路走過去拉開薄薄的門板,門外一個清秀的少年顯然受到驚嚇而呆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