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巖掏了菸銜著,文森手指比了比點菸器,但是伍巖搖手示意拒絕。
三年前,他們兩個合力創建了傳代協力基金會,雖然有行政院文建會和文化局的撥款補助,但最初仍然連收支都打不平。直到最近跟藜照基金會的游總有了接觸,產生交流與合作,加上基金會的志工人數逐步有增加的趨勢,各方面的資源投入,才使他們漸漸在收支之間取得平衡,至今也好不容易有了點成果出現。
文森適合當經理人,於是坐鎮辦公室。既然有人主內,那麼他很自然地就主外了。
他們的事業理念很簡單,其一,協助即將失傳的傳統工藝將其技藝繼續傳承給下一代;其二,協助失學學生找到學校再度就學,並且給予工讀機會。
結合兩者,傳代協力基金會像是提供工作與人力之間的仲介。
過去所有的業務他都一手包辦,但如今他真正負責的是接洽需要人手的各種行業。之後審核並且將之納入基金會會員的工作,現在都交由基金會的其它部門去處理了。
說是職業病也好,偶爾當他發現具有才能的失學孩子,他仍然會很雞婆的一一幫他們進行工作安排——即使那早已不是他的負責範圍。
由於他是創建人之一,美其名成了業務協理,但其實他一個月根本沒幾天會待在辦公室。多半時間,他在外頭與各行各業的人打交道,有時因工作需要,他埋頭就跟著幹活,練就了一身強壯耐磨的體格。
他老覺得自己像個工人多一些。
咬著香菸看向窗外,稍遠便看見市區流光與霓虹交錯,伍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老頭子,在社會打滾多年而疲憊的雙眼,使他承受不住過分炫目的燈光。
但是他隨即笑了一下。
他跟文森同年,也才二十六歲啊,是個顧及工作與夜間專科課業的半個職業學生。
「石頭,」文森叫著他的工地外號。「學生寒暑假開學是最忙的時候,如果你身體承受不住,我可以調派人手去支援你,不要忍著不說。」
「我曉得自己的身體狀況。」伍巖說。
但文森調侃地笑道:「我瞭解,這次你會在胃潰瘍的時候就知道要進醫院,胃出血這種事情是不會再發生的。」
伍巖很捧場地大笑出來。
第二章
聽見學校的鐘響,講台上的老師點頭示意大家可以下課時,蘇黛才慢吞吞地收拾著自己桌上乾淨的課本。
日子總是一晃眼就過了。
九月開學到今天已經兩個星期,她才有種比較真實的感覺,覺得已經是高三的考生了。很快,她就要開始準備明年春天的四技二專大考。
不過,她實在擠不出一丁點屬於考生的緊張和焦慮。
也許到了大考前的兩個星期,她會有那麼一咪咪因為擔憂而想臨時抱佛腳吧,可那也是半年後的事情了。
半年,太遙遠了!蘇黛決定先拋諸腦後,她只要活在當下就好。
「我說阿怪,」羊咩湊過來她的桌邊說:「你不為我們珍貴的時間著想,也得替我餓扁的肚子著想呀。你不提前幾分鐘把桌面收乾淨,等一下跟著人潮出校門一定超擠的。」
她早就看準了放學時間,幾乎是鐘響的同時就將背包甩上肩膀,比起蘇黛,她多有效率啊,一分一秒都不浪費給講台上的老頭子。
蘇黛照往常一樣給羊咩賞個白眼過去。
「我們的資優生羊咩小姐,就算老師上課實在很無聊,起碼我也把課本放到下課才收,你不曉得什麼叫作尊師重道嗎?」
「尊師重道四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害我都起雞母皮了!」羊咩哈哈大笑。阿怪這傢伙平時也沒把老師看在眼裡,講什麼尊師重道,也不怕天打雷劈。
蘇黛果然也只是輕輕哼笑一聲,手邊正好將書包收好,站了起來。「今天去哪吃宵夜?」
星期五的課只上到九點多,她們有一整夜的時間可以泡在外頭。
「你拜把的好兄弟,法國號的夜店。」
蘇黛「喔」了一聲。法國號——此人學習法國號多年,故得此名。
「穿制服去,不怕被臨檢啊?」她說:「週末抓得很凶,姑娘我還不想留下案底耶。」
「囉唆!」羊咩拽住她的手臂往外走。「我羊咩女王幹假的?供我使喚的人還會少啊?大蛙會把衣服送過來的啦。」
大蛙,羊咩的男朋友是也。蘇黛聳聳肩。
兩人在人潮裡擠著,拖了一點時間,但也出了校門。校門外一個纖瘦白淨的男人倚在跑車旁,二十五歲左右的模樣,一頭挑染得特別顯眼的半長髮,全身上下只有簡單的黑白色彩,衣著搭配上極具格調。
這就是大蛙。一張冷淡的臉上總帶著無法掩飾的輕蔑神情。
是這樣了,一個臭臉的男人。羊咩跟這位大蛙先生在一起不到半年,她就把他當作此生唯一的真命天子。蘇黛覺得,大蛙除了稍微稱得上英俊的臉蛋,以及一點點腦袋之外,還真配不上羊咩。
愛情喲,讓人眼睛糊上蛤仔肉,嚴重一點還會智能退化,可怕呀可怕!
蘇黛跟在羊咩後頭走過去,看見大蛙遞了一個紙袋過來,羊咩喜孜孜地拉住他的手臂,湊到他耳邊低聲說笑著。
她本身和羊咩的男朋友並沒有交集,也不想跟他有交集,於是很識時務的站在旁邊充當這出浪漫愛情劇的背景路人甲。
校門口熙來攘往的人們,或在他們身後的華麗跑車上留意幾眼,或者因為羊咩和大蛙的顯眼而駐足,直到人潮推擠向前才轉頭而去。
一個少見多怪的世界。
蘇黛早就習慣這種目光,一雙又一雙幾乎同個模樣的眼睛裡,先是一點欣羨或妒忌,有的很快就產生一些直覺性的敵意;有的先浮現一點混濁,繼而攪和凝聚成一種平時不會有的高道德,透露出不苟同的嚴厲斥責和自我防衛。
但最多的是一種冷漠,冷漠而麻木的看著他們。
她完全明白為什麼,不符合社會要求的外表可以被容許,但是過於乖張的氣焰卻令人無法忍受。
顯眼有顯眼的壞處,偏偏她和羊咩絲毫沒有收斂的打算。
校門口的人潮終於散去一大半,羊咩那廂也正好恩愛夠了,過來碰碰蘇黛的手肘,露出招牌笑臉。
大蛙和跑車都已經消失無蹤,蘇黛挑起眉毛,「幹嘛?你迷完男人不夠,還想迷死本姑娘呀?」
「我看這些年也從來沒把你迷死嘛!」羊咩順手拍她的肩膀,「走吧,法國號那小子打賭輸給我,說好今天請我們吃宵夜,非把他吃垮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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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號的Pub裡,才推開一道厚重的大門,就覺得滿室的音樂震耳欲聾。
「他的店好幾家,沒事幹嘛挑這家?」蘇黛忍住掩耳的衝動,提高音量說話才能跟身旁的羊咩溝通。
「他今天來巡這一家啊!」羊咩一樣用喊的回話。
這家店的路線走「年輕非法」化,嘻哈搖滾流行音樂加各式各樣的搖頭迷幻藥,放眼望去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裡頭偶爾點綴幾個有點年紀的中年人。非法交易、性交易,什麼人都有,三教九流、龍蛇混雜,法國號的幾家店裡就屬這家最亂。
「這麼沒誠意,等一下提醒我打他兩拳。」要是真有警察來臨檢,八成會上新聞,她又不吃搖頭丸,被抓了得在警局備案何其冤枉。
羊咩喊道:「不用提醒,我會先踢他兩腳,再敲他請吃下一頓飯!」
像在戰場前線一樣,兩人歷經苦難波折才擠到吧檯前面,好不容易找到位子坐了下來。
酒保眼角餘光看見人影在前頭坐下,沒有半點溫度的聲音制式而平板,「請問需要點什麼嗎?」
蘇黛伸手拍酒保一下,「豬頭,你眼睛都不看一下人的啊?」
「呦!阿怪,」酒保一抬頭就露出笑臉。「這一手打下去,我就知道是你。咦?哎呀呀,這不是羊咩嗎?什麼風這麼厲害,把我們兩大美女都吹過來了?」
蘇黛只是抿起嘴笑。
「油嘴滑舌!」羊咩巧笑倩兮。「等一下還會有人過來,你先給我們半打可樂娜,再隨便上幾碟點心好了。」
蘇黛連忙插話,「可樂娜給她,我只要可樂就好。嗯,我想要洋蔥圈跟爆米花。你有沒有想推薦的東西?我們還要兩份套餐。」
酒保笑咪咪的。「份量少一點的餐,總匯三明治怎麼樣?單點來個炸雞塊跟起司蛋糕,味道都不錯。」
「全都上上來吧。」這下搶話的人是羊咩,哪怕根本吃不完那堆食物。
「記我們老闆帳上對吧?」酒保很上道地朝她們眨眨眼。「沒問題,我會幫你們叫單價貴一點的東西。」
這種地方就有這個好處,人人都夠上道。
看著酒保逕自忙碌去了,蘇黛攤在桌台上枕著自己的手臂,臉往羊咩那一頭側去,發現羊咩正專注地凝視某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