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裝得乖巧,可以粉飾自己的真實面目,沒錯,在這個社會裡,她不該直攖其鋒、不該太顯眼、不該太張狂……她知道,這些她都知道。
「輕鬆又怎麼樣?」
「蘇黛……」
她截斷他未盡的話語,「如果,我原本的形象是我的選擇,是我選擇用最真實的模樣去面對這一切,為什麼我要為了別人而改變自己?目的只為了要符合他們的要求!」
伍巖無言地拍拍她的肩膀。她抬起頭來,那眼神倔強,像是極力抗拒著自己的軟弱。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纖瘦的肩膀看起來承擔不了更重的負荷了,卻又這樣極力抗拒軟弱。
那雙黑澄澄的眼睛裡承載著太強烈的痛恨和悲傷,他的目光才稍稍觸及,便被那樣的強烈所震動。
——與過去他所看過的每一個孩子都不同。
她抗拒援助、抗拒自己的軟弱,彷彿堅強得不需要任何人伸出多餘的援手。
或許,在資源貧瘠的環境裡,她仍然堅強到可以完全依靠自己,然而她的堅強,卻是由這樣強烈的悲傷所支撐起來。
「為什麼?」她說:「我為什麼不能一直是我自己?」
她低啞近乎破碎的嗓音,幾乎也要讓他心中某一塊角落碎裂開來。
他必須深深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所有的情感密密實實地收斂起來,才有辦法再度開口。
「我不是要你退讓,也不是希望你改變,有時候,符合社會要求也可以保有自我。」
她忽然又發火了,「我還是個小鬼,是小孩子,我不知道怎麼去兼顧這兩件事,我只知道,如果妥協就是認輸了!就像羊咩那樣,先是對大蛙的妥協,再來就是對世界妥協,她寧可不要原本的自己!」
她們曾經是驕傲的!驕傲於她們的原則,驕傲於她們的固執。但是羊咩如今卻要抽身而出,要棄她而去!
「蘇黛!」他按住她的肩膀,立刻感覺到她無法遏止的顫抖。
蘇黛忍不住因激動而喘息,然而望著面前伍巖那雙沉默的眼睛,她終於垮下了肩膀。
現實像一道湍急河水,駐足不動的時候都讓她懷疑自己即將被急流沖退。
她並沒有停下腳步的權利,因此也沒有喘息的時間。
「為什麼?」她好無力,連說話都失去力量。「為什麼?為什麼他們覺得我們有威脅就要打擊我們?直到我們喪失意志才肯罷休。」
蘇黛無奈而虛弱的頹靠在門板上。他在她眼中看見一些堆疊的深沉情緒,她身後背負著什麼樣的過去,竟讓她有這樣的反應?
而他竟然也感受到她無言的憂傷。
「你……」伍巖沉吟許久才說話。「你害怕孤單嗎?」
蘇黛空洞的望著他,然後搖了搖頭。即便曾經有人伴在身旁,但大多時候她一直是孤單的。
「在每個人的人生當中,所有經歷過的人都只是過客。其中絕大部分的人,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你,因此孤獨感是無法避免的。」伍巖緩慢地說道:「如果你比一般人更堅持保有自己,那就會比一般人更加孤獨。」
「我不怕孤獨。」
「對,這是你的優勢。」伍巖說:「總有一天,你也會遇見真正可以理解你的人,一定會。即使遇見那個人之前,你一直都是孤獨的。」
她怔怔地看著這個高大粗獷的男人。
他的雙眼看似平靜,卻又蘊含著一點波濤,但他收斂得太好,她看不透那是不是憐憫。
她想,也許他是在安慰她。
也許……
回到屋子,她把自己疲憊的身體摔在床上。
沒有點亮燈的室內—片昏暗,她挪動身體去躺在羊咩經常睡的那個位置。
羊咩說,她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堅持什麼了……
然而她卻從來不曾或忘,關於自己的堅持——如果她不這樣頑固地堅持著自我的信念,那麼她還擁有什麼呢?
在這個世界上,她除了完完整整的自我之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睡去前,她依稀想起從伍巖筆記本裡看來的那一段泰戈爾詩句。
That which oppresses me,is it my soul trying to come out in the
open,or the soul of the world knocking at my heart for its entrance?
——那壓迫著我的,是我那想要出到外面空曠之地的靈魂,還是那世界的靈魂,敲著我的心門想要進來呢?
就彷彿連空氣都有了重量,將她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伍巖是對的。
無論是不是能夠理解她,羊咩,終究也只能是個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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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女孩出院前一夜,他看見蘇黛找來了幾個朋友。
他們來的時候,女孩正因藥效而陷入沉睡。
幾個年輕孩子穿著光鮮而極具個性,臉龐上飛揚著屬於自我的神采。但是擱下探病的禮物之後,他們或站或坐,並沒有一般人探病時的喧騰。
他們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看著床上的女孩。
在他們的眼中,凝聚著無言的憂傷。
五分鐘、十分鐘……半個小時,他們沒有人開口說話。
有一種沉靜的氛圍籠罩,他們像是一個不容分割的親密群體,那樣無言的憂傷,簡直像是哀悼,哀悼他們其中已經形同死亡的一份子。
而他則在想,蘇黛那寧靜的神情底下,究竟存有什麼樣的思緒?
一個小時後,所有人都離開了,獨獨留下蘇黛。
他站在她身後,不曉得站了多久。
「你有想過嗎?」
當他們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終於開口詢問。
「想過什麼?」
「想死。」
這個問題讓蘇黛難得的無言了片刻。
「……因為這個世界的全部都是狗屎,所以我想要找到一個比較不狗屎的事情,我想要證明,想要讓某些人知道,活下去會比自殺更好。」但她低聲的笑了,帶了一點嘲弄的味道,「不過,也許我真的找不到那種好事。誰知道呢?也許那時候我就會想死了。」
「你有雙重標準。」他平淡的指責,「你不准她死,卻覺得可以輕易死去。」
她笑了,「有什麼關係?我死的時候不會有人捨不得的,這叫死得其所。」
「會有人捨不得的,蘇黛。一定有的。」
「會是誰?」她半挑釁的問:「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臂,看見她倔強的眼神。
「是,」他低聲的說:「我會捨不得。」
她燙著了似的,迅速轉開視線。
他並不急躁,心境反而近似等待,等待她的規避。
而她果然也只是沉默,沉默的避開了這個話題。
他是瞭解的。
她,以及他自己,都還沒有準備好要建立關係。
還不到時候……他告訴自己,還不到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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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黛住的那間套房位於大樓第四層,老舊的大樓裡沒有電梯,但他素來勞動慣了,爬階梯就當作是晨間運動。
女孩出院的那一天,他照例在清晨去接蘇黛。
這個清晨不若往常寧靜,他人還在二樓就隱約聽見了男人的叫囂聲,夾雜著重重踢打著鐵門的噪音,整棟大樓都聽得見。
伍巖微微皺眉,他觀察過這邊的狀況,不至於治安不好……
上頭有兩個早起的阿婆正好下樓,他側過身子讓她們通過,不經意聽見她們交頭接耳。
「透早就有男人來亂,莫怪人攏說那個女孩不正經。」
「莫說人閒話,我看那個孩子靜靜的、乖乖的,人其實不壞啦,有一次還幫我提菜籃子……」
這樣高度差異的意見讓他直覺就想到蘇黛。
不再遲疑,伍巖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四樓。
蘇黛的屋子門前,一個中年男子捶打著鐵門,不時用力踢出幾腳。
「開門!你娘咧,還不開門?別想假裝不在家,等一下門開了你就知道!看我怎麼教訓你!快點開門!」
伍巖一眼就將男人打量過一回。
男人中廣體型,面容浮腫而蠟黃,多日未經打理而顯得蓬頭垢面,不需要太靠近就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
「我有好幾個朋友是大尾流氓,你再不開門,明天我就叫人剁你的手,一個一個輪姦你!聽見沒有——」
滿口的髒話!
「這位大哥。」伍巖走過去伸手拉住他。
男人甩開他的手,直覺吼道:「干!小心我砍死你——」
因酒醉而茫然的視線對上伍巖,伍巖高大年輕的體格讓男人瞬間將話全吞回肚子裡。
這副體格向來很好用。伍巖冷聲說:「大哥,還大清早的,你給鄰居一點安寧,大家都好過。」
男人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一會兒,似乎察覺了他工人外表下的氣質正派,因此側頭往地上啐了一口,開始大聲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