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晚點再聯絡就可以了。」她輕描淡寫,一句帶過。然後,轉移話題:「你剛剛在跟工人吵架?吵什麼?」
她不能理解,怎麼前一分鐘還是你遞檳榔、他遞香菸的稱兄道弟,下一刻就爭得面紅耳赤,好像就要打起來一樣。
「立場不同。我要他們拆掉重做,他們當然不高興。」唐瑾也很輕描淡寫的說。
「拆掉重做?」呂愛湘大吃一驚,回頭看看已經稍具規模的龐大建築物。「這全部要拆掉?為什麼?」
「只有一部分。應該每隔一公尺綁一根箍筋,他們改成一公尺二十公分,這樣不行,要重來。工地主任堅持藍圖上是這樣標示,但圖是我畫的,我記得很清楚。」
「感覺上沒有差很多呀。」呂愛湘困惑,「而且那些圖……那麼多、那麼複雜,你記得每個細節?」
「當然記得。」唐瑾奇怪地看她一眼。「細節不注意,累積起來,是很可怕的。我們要為住戶、使用者負責任,怎麼可以不弄清楚?何況外觀大家都看得見,但細節只有專業人員知道。專業就是把關時用的啊。」
「只差二十公分……」她不敢置信。
唐瑾笑了。「就像你試穿衣服好了。如果腰圍大兩寸或小兩寸,在我們看來可能也沒什麼,但穿起來線條就差很多,你一定會發現,不是嗎?更何況……」
「更何況模特兒身上衣服腰圍大小,非關人命。」呂愛湘懂了,很有默契地接了下去。
她以為自己已經很瞭解唐瑾,不過,到今天、此刻,她才真正體認到,如此認真的個性可以怎樣落實到生活、工作中。
車子已經下了高架橋,一轉彎,來到知名學府附近。看著大片校園綠蔭,應該感到很清爽的,呂愛湘的心情卻越發沉重。
終究是要一步步回到現實的。
「總算不用讓你待在工地等我了。」停好車,唐瑾說著。
他還是由著她幫忙抱文件、藍圖——可以達到遮掩的目的。畢竟呂愛湘的臉蛋在工地眾人眼中辨識度不大高,但是回到台北,唐瑾就不敢冒這個險了。
此刻,呂愛湘從層層偽裝後面,投過來一個疑惑的眼神,
「我對工地沒有意見呀。」這是實話。她還滿喜歡待在那裡的。
「不大適合你。」唐瑾也看她一眼。
在他心中,把漂亮到幾乎會發光的愛湘放在那樣的環境中,根本完全不搭調。他希望呂愛湘永遠都處在溫暖、精緻的世界中,不必面對任何現實的粗糙與醜惡。
如果可能,他願意親手設計、監造那樣的世界,安置她。
幫他把文件送到行政大樓會議室,約好碰面時間,兩人暫時分道揚鑣。呂愛湘決定隨便走走,信步閒晃。
漫步在校園中,雖然不是她的母校,卻給她一種重回大學時代的錯覺。
身旁的學子們雖青澀,打扮也都很樸實,或踽踽獨行,或三兩聚集嬉鬧,卻都有著單純而青春的光采。那是已經在她身上消失很久的顏色。
她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光,卻很短暫。
在學姐與她劃清界線、順便傳出「呂愛湘會搶人男友」這種流言之後,她的快樂大學生涯便正式結束了。
那麼堅持地投入當時只是兼差的模特兒界,其實事出有因。她在校園裡太過孤寂。記憶裡,總是一個人低著頭,課堂間匆匆來去,承受著現在想起來沒什麼、當時卻有如千斤般沉重的指責和批判眼光。
到後期,那些投向她的眼光其實以好奇、驚艷居多,但是呂愛湘已經沒有辦法辨認。她從同學、學長姐的環境中逃開,在工作上交到了朋友,便不再回頭。
如今,這些曾經救贖過她的朋友,卻背叛她了。
只有身邊的人才會知道呂愛湘和望孟齊之間互動的細節。而現在,全國有看新聞的人大概都知道了。
是誰?與她並肩作戰多年的雲青?亦師亦友的藍姐?貼心的幫手宜庭?還是最瞭解女人的Robert?
想起之前他們互相作伴、買醉的那夜,大家恣意發洩著最私密的情傷,那種在最慘的時候依然互相陪伴、打氣的情誼——
呂愛湘突然一愣。那天晚上,江喬琪也在。
難道會是她對記者說的?
因為是自己人出賣自己人,所以藍姐才會這麼慌張。是這樣嗎?
她隨便找了個建築物外的台階坐下,試圖釐清混亂的思緒。天氣明明還不錯,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腳卻開始發冷。
她沒有餘暇去注意身旁的環境,但是,來往經過的學生那麼多,修長優雅的呂愛湘還是被注意到了。
「款,你看,你看嘛。」一個剛走過又忍不住回頭的年輕女生,一直用手肘猛頂她的同伴,打量低著頭的呂愛湘。「那是不是明星?好像是呂愛湘?」
「不是啦!呂愛湘哪有可能跑來我們學校,還穿得這麼醜,人家是名模耶。」同伴斬釘截鐵地否決了。
下意識低頭看看。腳上穿球鞋,身上是廉價T恤、毫無花巧的牛仔褲——沒有破洞,沒有刷白或反摺,不是超低腰,也沒有繡花或釘亮片,完全是路邊攤貨色。
呂愛湘一點都不意外。沒認出來最好。她繼續裝聾作啞,連頭都不抬。
「你有沒有看今天的新聞?聽說她倒追一個什麼總監,還倒追滿久的。」先前那一個女孩聲音清脆俐落,想不聽見都不行。「連呂愛湘都要這樣倒貼,還會被拒絕,讓我突然覺得這世界還滿公平、人生還滿有希望的。」
原來她一夕之間還成了世界公平的指標、青少女勵志的典範了?這也不錯。
「可是我覺得,如果我是男人喔,我也會選另一個女的耶,」同伴回答。「你有看到嗎?照片有被登出來,那個總監真正交往的對象很漂亮耶,而且身材滿好的,氣質也不錯。呂愛湘那麼瘦,我每次看到她都想到排骨面。」
「而且模特兒的私生活不是都很亂又很拜金嗎?還要陪富商吃飯、被包養什麼的。玩玩可以,真的要定下來,應該還是會找別的對象。」兩人愈定愈遠,聲音也漸漸淡去。「呂愛湘不知道有沒有B罩杯哦?她超扁的……對了,那我們晚上去吃排骨大王怎麼樣……」
夠了。
情場受挫就算了,還要接受全國觀眾的批評與指教。這實在太過火了。
多年來努力建立的淡漠、優雅表象,在此刻,不只是有了裂縫,而是,開始瓦解、粉碎。
她在向晚的校園裡瑟縮,打了一個寒顫。
陽光呢?她的溫暖陽光,在哪裡?
第六章
為了呂愛湘到底要落腳何處,大家傷透了腦筋。
深夜,眾人都在繞了大半個台北市,確定沒人跟蹤之後,陸續來到約定的地點——市郊一家剛關門的蛋糕店碰頭。
這是呂愛湘投資的店面。當初公司幫她規劃投資時,她對美體中心、髮廊、名牌二手衣之類模特兒相關產業都毫無興趣,堅持要選美食——不能吃就算了,讓她看看,過過乾癮總可以吧?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因為蛋糕店的業績蒸蒸日上不說,而且圈內很少人知道這地方。到了緊要關頭,居然成了唯一能成功逃過狗仔耳目的堡壘。
瀰漫著甜蜜烘烤香氣的廚房,只有幾盞日光燈,幾個人圍著還有麵粉痕跡的小木桌,臉色都很凝重。
經紀人藍姐、好友雲青、助理宜庭、經紀公司公關部的負責人,甚至連公司的大老闆都現身了。
這還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在場還出現兩位男士——御用化妝師Robert,以及護送呂愛湘前來的司機唐瑾。
看到唐瑾,全部的人都為之一愣。
「他是愛湘的好朋友。」藍姐看到大老闆臉色凝重,趕快搶著解釋。然後一轉頭,瞄了唐瑾一眼,語帶責怪:「愛湘,都什麼時候了,為什麼不小心一點?」
「唐瑾不是很顯眼,應該沒問題。」雲青插嘴。一句話得到眾人的認同。
唐瑾確實並不顯眼,他是那種光芒內斂的人,走在呂愛湘身邊,頂多被人覺得是兄弟或助理,甚至是司機,連保鑣都算不上。
唐瑾很有風度地笑笑,沒有說話。他坦然接受眾人的品頭論足。
「事情怎麼會鬧得這麼大?嗯,有沒有人有……」大老闆詢問,一面做個點菸的動作。
年過半百、兩鬢已經灰白的他有著演藝界人士的習慣,手上一定要有菸。他作勢詢問眾人有沒有,沒想到,連老菸槍雲青都因為情緒太緊繃,猛抽了一天,存貨都用完了。
「我也想抽。」雲青焦慮地翻找著皮包。「該死,一根都不剩。」
「我有。」結果是形象最乾淨、有質感的唐瑾遞出了菸,還附贈很豪邁的打火機一枚,眾人又是一陣傻眼。
「你……你身上有菸?」Robert一臉不敢相信。唐瑾只是微笑。
「我也覺得奇怪。」從進門就一直沒出聲的呂愛湘此刻終於開口。「不,我不是說唐瑾抽菸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