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百靈真來的時候,她看上去真是疲倦得要崩潰了,這不只單單是身體上的疲倦,簡直靈魂深處,每一個細胞都那麼厭悶。
她看見我便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拿起我的「普意飛賽」一口氣喝半杯,像喝汽水似的。
她沒有注意到張漢彪的存在,我心中又憂又喜的,通常吸引男人的是這種冷漠,但是男人終於娶的是仰慕他的女人,沒才幹的女人靠嫁人過活,有本事的女人靠自己過活,到底是用別人的錢比較方便。
「你的工作完畢了嗎?」我問百靈。
「明天還有,洋洋數千言,動用無數字典,一種非常辛苦,但是卻沒有滿足的工作。」她說,「叫了什麼吃?」
「還沒有,在等你。這位是張先生。」
「哦,居然還有男士作陪。」她在看菜單,並沒有抬起頭。
「這是百靈。」我向張漢彪示意。
張點點頭表示明白,向我眨眨眼。
我對百靈說:「你看上去這麼累。」
「什麼看上去?我簡直就這麼累。」百靈用手支撐著下巴。
「難怪有些丈夫一到家裡,就什麼都不想幹,單想睡覺。」我笑,「你看百靈那德性。」
「可不是,都快睡著了!」百靈自己先笑,「哎喲!」
「你醒一醒好不好?」我求她,「陪我們說話。」
「不行,」百靈說,「你隨我去,我無能為力了。」
我說:「極度的工作會使一個很具魅力而且漂亮的女人變成這個樣子。」
張漢彪說:「這句話,好像是報紙的頭條標題。」
喝了幾口酒,百靈好像振作起來了,她目無焦點地笑著。
張漢彪邊吃邊看著她,似乎有莫大的興趣,他問她:「有什麼傷感的事?」
百靈燃起一支煙,「傷感?傷感需要高度精神集中,我哪來的精神?丹薇,新聞處的工作實在太無聊,我想轉到廉政去做。」
「廉政不好做,上次打人事件,如果你在那裡,打的就是你!」
「亂說,」百靈答,「那邊的薪水好。」
「你工作就是為了薪水?」我問。
百靈惱怒,「當然!我讀書都是為了將來的收入可以高一點,不要說是工作了,你以為我早上八點鐘咪咪媽媽的起床是為了什麼,為愛情嗎?不,當然是為薪水。」
「真直截了當!」我吐吐舌頭,「這話可不能說給老闆聽。」
「老闆自己也是為了錢。」
「難道一點工作興趣也沒有?」我問。
「工作的興趣只限於少數職業,譬如說一份一星期只做三個下午的工作,可以高度表現自己能力的,像我們這樣,一點地位都沒有,我若嫁得掉,也就嫁了,至少辛苦的時候可以跟丈夫訴苦。」
張漢彪忽然說:「如果他不能幫助你脫離苦海,訴苦是沒有用的,不要說是丈夫,上帝也不行。」
「是的,」我說,「貧賤夫妻對著訴苦,何必呢?」我笑,「一個人苦也就是了。」
百靈白我一眼,「真笨,這叫牛衣對位。」
「是嗎?」我的興趣來了,「彷彿是有這麼一句的。」
張漢彪問,「你們嫁人是為了飯票嗎?」他很有意思。
百靈凶霸霸的說:「你管不著。」她放下刀叉。
「百靈你累了,我看你還是回家休息吧,」
「好,明天見。」她笑,「再見。」她站起來走了。
「怎麼樣?」我問。「這女孩子不錯吧?她並不是天天這麼累的,她那份工作很害人,你知道香港,月人一千元還有偷懶的機會,月人五千就得付出一萬元的勞力,老闆一點都不笨。」
「也許是。」張漢彪說,「像她這樣女孩子,感情需要長時期的培養,我留在香港的時間比較短,沒有空天天送玫瑰花,你是明白的。」他眼睛狡黠的閃一閃。
我歎口氣,「如今的男人是越來越精刮了。」我聳聳肩,裝鬼臉,「但是你必須承認她是漂亮的。」
「這我知道,你知道女人可以分多種:(一)漂亮但是蠢。(二)漂亮而聰明。(三)丑而且蠢。(四)丑不過聰明。最寫意的無異是漂亮而蠢的那種,因為她們在學術性上蠢,所以只好在娛樂性上發展。」
「最慘的是哪種?又漂亮又聰明?」
「不是,很聰明但長得醜的那種。」
「真會算!」我氣憤。
「別生氣,我當你是一個朋友,所以才大膽發言,你知道我沒有勇氣在女人面前說這種話。」他扮個鬼臉。
「你要娶怎麼樣的太太?」我反問。
「聰明而漂亮的,」他毫不考慮,「但是希望她能為我變得漂亮而蠢,一切聽我。」
「為什麼?」我驚異。
「不是如此,怎麼顯得我偉大?娶個笨太太,我沒興趣,娶個聰明太太,我負擔不起,只希望她自聰明轉人糊塗,他媽的!」
「算絕了,祝你好運。」我說著站起來。
「你要回去了,等我付帳,」他叫侍役,「你沒有生氣吧?」
我又坐下來,錯愕慢慢平復:「沒有關係。」
「你還願意出來嗎?」張漢彪問。
「為了什麼?通常下班之後,我巴不得早點休自」
「為了朋友,」他伸出手來,「好不好?」
我點點頭,「好,待百靈空一點的時候。」
他與我離開飯店,車窗上又是一張告票,他順手納入袋中,替我開車門,送我回家。
我忍不住問:「那些告票你打算怎麼樣?」
「車子是朋友的,到時我會把告票與鈔票一起交給他,向他賠罪。」
對男人,瀟灑是金錢換來的,對於女人,瀟灑是血淚換來的。總是要換。
「你似乎是一個冷靜的人。」
我說:「冷靜倒不見得,我有一個綽號,叫『道理丹』,我喜歡說道理。」
他把車子開得純熟而快。
我們在門口說再見。
第二天並沒有看見百靈,她連早餐都沒有吃便離開了,她留了一張紙條說八點半要準備九點鐘的記者招待會。
午餐時分我去找她,她不在,可能開完會便去吃午飯了,發報機「軋軋」地響著,政府機關往往有種特別的氣味,人人肩膀上搭件毛衣,因為冷氣實在冷。還有人人手中拿一疊文件,走來走去,顯得很忙的樣子。
我覺得很悶,所以回到酒店。
換了制服到廚房去,大師傅彈眼碌睛的問:「你幹嗎?」
我說:「我要烤一隻蛋糕,做好了吃下去,連帶我的煩惱一齊吞入肚子。」
「什麼蛋糕?」他問,「黑森林?謝露茜?」
「我沒決定。」我打開食譜,「讀書的時候,同學夏綠蒂告訴我,她的爸爸一高興,便叫她謝露茜蛋糕——夏綠蒂,你便是我的謝露茜蛋糕。」
「你父親叫你什麼?」大師傅問。
我大力的攪拌雞蛋,「阿妹。」我說。
大師傅笑了。
「請把烤箱撥至四五O度F。」
「你自己做!咱們忙得要死。」大師傅說。
「誰,誰也不忙。」我說,「我們這裡全是吃閒飯的。」
「小姐,你憑良心說話。」
把蛋糕放進小模子內,「這種蛋糕。」我說,「是對不起良心的。」
「你會胖的。」
「這是我最低的煩惱,」我說,「我可以明知電燈要切線了,仍然上班,沒空去交電費。」
蛋糕進入烤箱。
「你自幼到今沒有男朋友嗎?」他問。
「這是我的私事。」我說。
「周小姐,外邊有人找你,」
「如果是老闆,告訴他我淹死了。」我說。
「不是老闆,是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說著還是走出去。
那是傑,我只見過一次,請他吃過飯,他一副倒霉相的站在那裡。
「有什麼疑難雜症要見我?」我開門見山道。
「有的。」
「請說。」
受了我影響,他說:「百靈不肯見我了。」
「這跟我沒有關係。」我說。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媽媽也管不了這些事,」我說,「你請回吧。」
他急了,「我對她是認真的!」
「這也不關我的事。」我說,「你對她是否認真是你與她的事。」
「你還說是她的好朋友,你根本不關心她!」
「你誤會了,做一個人的朋友並不一定要關心她的私事。」我回轉頭說。
「丹薇,我有事請教你。」
「什麼事?」我問。
「請你坐下來好不好?」他問。
「這裡人很多,上我寫字樓吧。」我說。
他跟我上寫字樓,我們坐定了,我叫一杯茶給他。
「我想向百靈求婚。」
「那麼你向她求好了。」我很合理的說。
「你贊成嗎?」他問。
我站起來,「如果我贊成,影響不了她,我不贊成,也影響不了她,你是向她求婚呵,如果她要嫁給你,始終是要嫁給你的。」
「你這樣說,如果朋友要跳樓,你也不動容?」傑好生氣。
「那是他的生命,」我說,「如果他要死,去死好了。」
「你是一個殘忍的人。」
「如果人人像我這麼殘忍。天下就太平了,」我不客氣的說,「再見。」
「你對生活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