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彭襄妤一下樓,巧兒立刻惴惴不安地望向箏兒,悄聲說道:
「怎麼辦?我們小姐不高興了!」
「你甭緊張,你們小姐只是害躁,不好意思坐在這聽我們研擬對策罷了!」箏兒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所有的小姐都是一個樣,談起自己的意中人,莫不扭扭捏捏,別腳萬分的,當年,我家小姐也是這副模樣,臉上佯嗔,心中卻是甜滋滋的,一副掩耳卻走,口是心非的神態!」
巧兒輕吁了一口氣,隨即又感慨萬千地謂然一歎,一臉深思的說道:
「其實,我能體會小姐心中的矛盾和苦楚,她一方面冀許著展公子能對她敞開胸懷,有更明確的表示,但,她又怕在窯子裡和他碰面,像個迎往送來的煙花女子那般不堪,這種既期盼又怕受傷害的情懷,一直煎熬著她,讓她對展公子總是抱持著一份聚散兩難,患得患失的感情。」巧兒神色凝重的說到這,忍不住又發出了一聲低歎。「我們小姐身在青樓,但卻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對於那些揮金如土,流連忘返的好色之徒,一向是嗤之以鼻,冷眼相看,從不知道自卑寒傖是何種滋味,可是,自從她遇見了展公子,她就變了,變得異常脆弱敏感,意識到自己是個飄落風塵,任人狎匿的煙花女子,難堪、卑微、渺小,無助種種情緒一湧而上,讓她不勝其苦,遍嘗了人世間的各種掙扎和冷暖。」
箏兒聽得心中怛惻,萬般不忍。「真是苦了襄妤姊姊,好不容易遇上了一位能讓她芳心暗許的意中人,卻又這麼曲折迷離,百轉千回,也難怪她會胡思亂想,患得患失的。」
「雖然,她棲身青樓,是為了犧牲小我,完成大我,她仍是一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但,就如她自己所說的,她的隱忍,她心中的冷暖,只有咱們才知道,旁人……」巧兒語音幽沉的抿了唇角一下,「只怕還是會拿異樣的眼光來衡量她,將她看成一名逢人賣笑的路柳牆花!」
箏兒心思靈敏,七竅玲瓏,立刻穎會了巧兒話中的隱憂。
「巧兒姊姊,你是不是擔憂這展公子之所以遲遲未有下文,乃因他嫌棄襄妤姊姊是個艷名遠播的花國狀元?」
「要不然,他為何追到秦淮河畔,卻又不肯現身露面,故作神秘呢?」巧兒攢著愁眉,悒悒難歡的說道。
箏兒輕輕拍撫著巧兒的肩膊,「巧兒姊姊,你不要過於杞人憂天了,倘若,他是那種目光如豆、不辨菽麥,頭腦冬烘的庸夫俗子,他早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幹啥那麼費事,三不五時地還來這套吹簫傳情的把式?」
「那……他為什麼不現身?直接向我們小姐表達心意呢?」巧兒仍是一臉不能釋懷的神情。
「也許,他跟我們家莫誨一樣,都是那種表面酷酷,內心靦腆的臊小子,你們這軟言儂語,春色無邊,他要找你們小姐,還得充當尋芳客上門,不是怪彆扭的嗎?」箏兒好整以暇的剖析著。
「照這樣看來,這件事還有得拖呢!」箏兒心煩意躁的咕噥著,眉心糾得更緊了。
箏兒俏皮的轉動著一雙靈活的眼珠子,「你別這麼容易氣餒,這男女情事,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偶爾還要多個俏紅娘來攪局,才能水到渠成,克竟全功,想那西廂記裡的張君瑞,若非紅娘暗中撮合,演出了一出苦肉計,他和崔鶯鶯想拜堂成親,只怕還有得磨呢!」
「箏兒姊姊,你該不會是要我扮演紅娘的角色吧?」巧兒面有難色的支吾著。
「你不是千焦萬慮地憂心你們小姐的婚事嗎?」箏兒斜睨著她,一臉逗趣的調侃道:「怎麼,這麼又成了裹足不前的軟腳蝦了?」
巧兒的臉微微發紅了,「我,我不是不肯替小姐出力,而是……」她期期艾艾的解釋著,「這紅娘的角色,根本無從扮起啊!」
「怎麼會無從扮起?」箏兒從容不迫的展顏一笑,「下回,他的簫聲一起,你便循聲而至,找個名目,譬如感謝他的救命之恩啊,請他上樓品茶,如此這般,不就天衣無縫,大功告成了嗎?」
巧兒一臉茫然,一臉狐疑地望著箏兒,「就這麼簡單?這就是你的絕妙好計?」
「簡單?」箏兒杏眼含嗔地提高了嗓門,「敢情你是小覷了我這主意?告訴你,姑娘若無三兩三,還不敢上你這大放厥詞,亂咬耳朵呢!」
巧兒趕忙見風使帆地向巧兒討繞,「箏兒姊姊,你別發火,巧兒一時口拙,絕無冒犯你的意思。」
箏兒皺皺鼻子,又開始擺出識途老馬,挾長挾貴的架子,自吹自擂了。「我跟你說,我那主意看似簡單,其實卻大有學問,若無一點膽識、智慧和技巧,弄個不好,這俏紅娘有可能演成了程咬金呢!」她神氣活現的撇撇唇,「再說,咱們做人家奴婢的,本來就應該殫思竭慮,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這主子不便說,不便做的事,我們便該扛下來,身先士卒,一馬當前,所謂的面子裡子是主子的,咱們做下人的,哪能顧忌這些,自抬身份呢?」
「我倒不是顧忌面子,拉不下身段,只是……」巧兒面帶踟躕地沉吟道,「怕過於唐突,弄巧成拙啊!」
「你喔!」箏兒瞪大了一雙波光瀲灩的杏眼,」你還敢抱怨那個展公子過於溫吞,不夠積極,你自個兒還不是左顧右忌,婆婆媽媽的!」她沒好氣的搖頭低歎著,「唉!照你們這種打太極拳,輕捻慢捻的速度,我看,等襄妤姊姊成了雞皮鶴髮的老太婆,那個展老公公還在那吹簫呢!」
「有你出馬幫忙,這事不會發生的。」巧兒這會可放聰明了,懂得阿諛箏兒,討巧一番。
箏兒頗為受用,一點也不知道臉紅為何物的笑著點頭。
「你這話說得倒實在,不過,師父雖行,也要徒弟肯爭氣,你若是不想讓襄妤姊姊虛度年華,蹉跎艮緣,你就必須依計行事,找機會主動去和展公子搭訕,替他們製造樓台相會的因緣,想當初,我家小姐不知狄侯爺便是她傾心愛慕的逍遙公子,被擄到白雲山做客的那段時間,若非我在一旁給她敲邊鼓,出主意,她和逍遙公子、狄侯爺這段曲折複雜的感情,還不知要熬到幾時才能得見青天呢?」她絮絮不休地說到這,喝了一口冷茶,又臉不紅、氣不喘地繼續吹噓:
「至於我和莫誨,那更是不用說了,若不是我厚著臉皮豁出去,硬是賴上了莫誨,在他面前暗送秋波,晃來晃去,他這頭不解風情、拙嘴笨腮又借語如金的大笨牛,不知道磨到哪一年哪一月,才願意乖乖跟我進洞房呢?」
巧兒卻是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怪相。「箏兒姊姊,你聰明機伶,豪放爽朗又不拘小節,巧兒資質魯鈍,末學膚受,望塵莫及啊!」
箏兒聽得身心飄然,滿臉光采。「你雖然比不上我,但也不必過於自慚形穢,這一回生,二回熟,有我指點迷津,給你撐著,還怕不能將那名溫吞害臊的展公子手到搶來麼?」她還真是大言不慚地開起染房了。
「若是那展公子不願上來,又該如何呢?」巧兒徐徐道出自己的另一層隱憂。
箏兒微愕了一下,「那你多纏著他幾次,軟硬兼施地,弄得他不好意思,不上來也不行!」
巧兒蹙著秀眉,面帶沉吟,一副依違兩難的神情。
箏兒瞧在眼裡,恬不為怪,仍興致高昂地鼓動她那三寸不爛之舌,繼續給巧兒洗腦。「巧兒,這做人固然要規圓矩方,但卻不可過於拘文牽古,頑梗不化,不懂得隨機應變,從諫如流,有道是……」她尚未說完,忽聽得一聲長嘯,宛如龍吟,她見巧兒一臉疑思,不由輕笑著解釋:
「是莫誨在跟我打暗號呢!他臉皮單薄,不敢隨我大大方方地進來,硬是要窩在對街茶館等待,看樣子,他等得不耐煩,急著催我走人了。」
「可是……」巧兒還沒抓到要領,不捨得就此放箏兒離開。
箏兒明白她的心思,「巧兒姊姊,你不必多慮,你只要照著我的話去做,我敢打包票,準能幫助襄妤姊姊早日和展公子樓台相會,互訴衷情的。」她見巧兒仍是一臉彷徨難決的神情,不由握著她的手,再獻良策,「你若怕羞,不敢當面邀約展公子,亦可教旁人代辦,或者幫你傳紙條,總之,方法很多,此路不通,還有別的路徑。」
巧兒心頭一震,張嘴欲言,無奈,莫誨的嘯聲再起,不絕如鏤,催得甚急,害她心裡縱有再多的疑問,也只能萬般無奈地吞嚥下去,眼巴巴看箏兒下樓和她的相公莫誨聚首。
而優柔寡斷的她,卻只能帶著箏兒留給她的困擾,心神不定地托著下巴,倚在碧紗窗前,兀自望著天空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