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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頁     宋思樵

  一個滿頭銀霜,身形魁偉,穿著一龔絳青色長袍的老者,背對著他們,佇立在前廳的一扇半敞的窗台前,好似正望著窗外的景色,陷入一片無言而複雜的凝思中。

  當他聽到冷墨輕微的招呼聲,慢慢轉過身時,展靖白卻受到了莫大的震撼,他萬萬沒想到,冷墨口中的干爺爺居然是他的外祖父蒙古大汗達延汗。

  長年來積壓的思念之苦,和那股再也抵擋不住的孺慕之情,匯聚成滾滾浪濤,一舉衝垮了展靖白的感情堤防,讓他心神激盪,眼眶發熱,霍然下跪,語音哽咽地喊道:

  「外公,不肖孫兒夢璞向你叩拜請罪!」

  達延汗眼中也浮上一層薄霧,他趕忙趨前,激動地抱著展靖白的身軀,「好孩子,我的乖夢璞,十六年了,咱們爺孫倆終於見面了……」

  「外公……」展靖白眼睛濕潤地反抱著達延汗,語音嘎啞地訴說著自己的歉疚,「請你原諒我,我不敢去找你,不敢和你聯繫,實在是有著情非得已的苦衷……」

  達延汗憐疼地撫摸著他的頭,「外公知道,外公完全能體會你的處境和用心……」

  冷墨在一旁看得滿心感動,眼眶亦微微發熱,但,外貌冷峻的他,卻和展靖白不同,是個看似冷漠倨傲,實卻幽默風趣,不拘小節,靈動頑皮的遊俠兒。

  不似展清白,雖然溫文儒雅,不時面露微笑,但,卻常給人一種遙不可及、深沉難測的感覺。

  這會兒,他見達延汗和展靖白兩人祖孫相會,演出了熱淚感人,英雄氣短的畫面,不由促狹地摸摸鼻子,半真半假的打趣道:

  「干爺爺,你是蒙古大汗,是鐵錚錚的男子漢耶,能不能請你老人家收斂一下,若讓旁人瞧見了,大嘴巴的傳回蒙古,你老人家的面子可就掛不住了。」

  達延汗聞言,一邊扶起了展靖白,擦擦眼角的淚痕,一邊還不忘板著臉數落起沒大沒小的冷墨:

  「你這小兔崽子,說話愈來愈沒分寸了,連我你都敢調侃,是不是屁股癢,要我抽你一鞭才舒坦快活啊!」

  冷墨齜牙咧嘴地抗議了,「哇!干爺爺,你好偏心哪,找到了『濕』外孫,就不疼我這個勞苦功高的『干』孫子了?」

  「我不疼你,會把尋找夢璞,暗中幫忙他的機密任務交予你去辦?」達延汗失笑地斜睨著他。

  「原來冷兄是受了我外公之托,暗中襄助我的?」展靖白恍然說道。

  冷墨掀掀濃眉,「除了我干爺爺,天下之大,誰有那個本事叫我為他奔波賣命啊!」

  「冷兄的隆誼盛情,展某不勝感激!」展靖白向他拱手施禮,由衷地致上他的謝意。

  冷墨卻裝出一臉受寵若驚的模樣,「咿呀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想當初,我在徐州幫你打架救美,你這個口是心非的仁兄,小器得連個茶水錢都捨不得出,怎麼今兒個倒正經八百的跟我打躬作揖了?不把我看做是惹人嫌的程咬金了?」

  展靖白微窘地抿了一下唇角,還未及出言辯解時,達延汗已出面為他解困了。

  「墨兒,你明知道他處境艱難特殊,必須隱藏自己的真性情,你就別雞蛋裡挑骨頭,找他的碴。」

  「哇!干爺爺又替濕孫子打抱不平了,我看我這個快要被打入冷宮的乾孫子,還是識相點,看牢自己的舌根,省得一回蒙古,就被偏心的干爺爺趕到呼倫貝爾牧牛!」冷墨矯揉造作地喳呼著。

  「別插科打諢了,我與夢璞有正事要談,你一旁靜靜坐著,別搶著插花攪局!」達延汗正色提醒他。

  冷墨聳聳肩,挑了張靠牆的斑竹椅坐下,莊諧並作的掏掏耳朵,「好吧!你們爺孫倆儘管口沫橫飛,長篇大論吧!我這個礙眼的乾孫子就坐在這兒當壁虎,不再饒舌,洗耳恭聽便是!」

  達延汗對他的促狹頑皮,似乎早已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他逕自拉著展靖白的手坐下,一臉關愛的詢問道:

  「夢璞,當年血案發生的狀況你還記得多少?你是如何大難不死?繼而被東初老人收為弟子的?」

  展靖白微斂著盾峰,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開口訴說著那一段隱藏在他內心深處,沾滿血淚的悲痛往事。

  「自從爹辭了役部侍郎一職之後,便帶著我與娘,及所有家丁奴婢離開了香山的府邸,南遷到孤山的別苑定居,當時我才六歲,是個好玩又有點不甘寂寞的孩子,孤山風景雖美,雖有人間蓬萊之稱,但,我沒有年齡相仿的玩伴,鎮日面對必恭必敬的奴僕,殊覺無聊,所以一有空,我就偷溜到後山腰的翠心湖去玩,拿著爹的魚鈞,學大人們釣魚。」他微微一頓,雙手恭敬地接過達延汗遞來的熱茶。

  展靖白的父親展元修本是先皇明孝宗的嫡親表弟,世襲武清侯,因博學多聞,見識不凡,故深得孝宗賞識,得以身兼禮部侍郎的官職。

  二十三年前,孝宗派官員使臣前往蒙古與達延汗合議休兵計畫,結束兩國長達百年的敵對關係。

  當時,出使交涉的官員中,亦包括了略通蒙古語文的武清侯展元修在內,沒想到,卻在那次議和的重大任務中,他結識了貌美如花,才情出眾的蒙古公主敏雅蒙克,兩人一見傾心,情根深種,經過孝宗和達延汗的點頭之後,遂結成一對恩愛逾恆的異國鴛侶。

  兩國的關係,也隨著他們的結合,充滿了光明平坦的遠景。

  只是某些心胸狹隘,猜忌善妒的朝臣,不斷地向孝宗咬耳朵,進讒言,說是擔心敏雅公主是達延汗派來臥底的奸細,嫁給武清侯只怕是另有圖謀的美人計,為防萬一,他們敦請孝宗撤去展元修的官職,讓他做個清閒無事的皇親貴胄比較妥當。

  孝宗聽了,心中雖不無疑慮,但,他十分信任展元修的為人,更相信他對朝廷的忠心,所以,一直未將那批佞臣的閒言流語擱在心上。

  豈知,展元修是個有守有為,光風霽月的謙謙君子,他不願增加孝宗的困擾,主動辭官,洒然自若地遠離天子腳下,攜家帶眷搬到孤山居住,從此過著不忮不求,清心愜意的消遙日子。

  這便是展靖白全家從京城香山搬到西湖孤山的一段因由。

  展靖白喝了一口熱茶,試著以平穩的語氣,繼續陳述未完的故事,任回憶像刀鋒般,一層又一層地切開他心頭的傷疤。

  「連著二年,我都把前往翠心湖釣魚戲耍,爬上樹頂抓昆蟲當成唯一的消遣,血案發生的前半年,有一天下午,我照例趁著爹娘午睡小憩時,偷了一點餡餅偷溜到湖畔玩耍,誰知我的小天地裡多了一名不速之客,那是一個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老乞丐,他坐在湖畔的一塊石頭上,手裡握著釣桿,卻離水有三、四寸遠,就像姜太公釣魚般,抱著願者上鉤的心態,我一時好奇,便主動跟他攀談,問他離湖三、四寸怎麼可能鉤得上魚,孰料他默不作聲,理都不理我一下,仍是直勾勾,一動也不動地望著湖心發呆,我好生沒趣,便坐在另一塊石頭上,握著釣桿逕自玩自己的,誰知坐了半個時辰,連一條小魚都沒上鉤,而那位怪裡怪氣的老乞丐,輕輕地往湖水中揮掌,一條又一條鮮美活潑的魚兒都被他抓在掌心裡,他抓一隻,扔一隻,好像在表演特技似的,我在一旁簡直看傻了眼,後來,肚子餓得咕咕直響,我便收了鉤桿,席地吃起了餡餅,那名老乞丐突然轉首看了我一眼,我有所感悟,便拿出了另一塊餡餅,問他要不要吃,那知,他不發一語,大手一伸,三兩下便把餡餅吃個精光,還不客氣地伸出手跟我要第二塊,我把所有的餡餅都給了他,他還嫌不夠,連我手上那塊只咬了二口的餡餅,他也不放過,搶了過去,囫圖吞棗地吃了個乾淨。然後,他抹抹嘴上的油漬,神色古怪地瞧了我好半晌,方才開口問我:

  『小娃兒,我吃光了你的餡餅,你惱不惱我啊?』我搖搖頭說:『不惱,你若嫌不夠,我再溜到廚房,偷只烤雞讓你吃個過癮!』那名老乞丐哈哈一笑,說道:『你敢吃娌扒外,偷東西給外人吃,不怕挨棍子找罪受嗎?』,我向他挺著胸脯,搖搖頭說:『不怕,我爹我娘最疼我了,他們才捨不得打我,頂多讓他們念上一陣子,數落了個耳朵發麻而已!』那名老乞丐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摸摸我的頭問道:「小娃兒,你想不想學我那一手揮掌捕魚的功夫呢?』我驚喜過望,不由連連點頭:『想,想得要命!』老乞丐撚鬚而笑地對我說:『既然想,還不趕快磕三個饗頭,叫聲師父!』就這樣,我拜了那位神秘而怪異的老乞丐為師。」他輕吁了一口氣,又再喝了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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