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彭襄妤的聲音虛弱得像蚊蟲的呻吟,她試著集中注意力,把目光停泊在巧兒那不勝蒼白的容顏上,「瞧你滿眼紅絲,一臉倦容,你一定累壞了,三天都沒有合過眼對不對?」
「巧兒不怕累,巧兒只希望小姐趕快康復,活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巧兒由衷地說出她的肺腑之言。
「巧兒,我何嘗不希望活得健康快樂?只是……」彭襄妤心頭一陣酸楚,眼眶亦跟著濕潤了,她對巧兒綻出一絲淒愴而感傷的微笑。「唉,當初,我本著鏟奸除惡,犧牲小我的心,走進了這裡,本以為只是一時的權宜之策,壓根不會久留,沒想到劉瑾死了,我還待在這裡,只為了等待一份似鏡花水月般不真實的感情,看來……」她無力地抿了唇角一下,一顆晶瑩的淚珠跌碎在枕畔上,「我是走不出這裡了,注定要魂斷青樓了……」
「不!不會的!」巧兒滿臉焦灼地含淚喊道,「小姐,你別說這種不吉祥的喪氣話!你會活得好好的,不但長命百歲,而且還會福祿雙全,子孫滿堂的!」
「巧兒,你別難過,也不必說這些好聽話來安慰我,」彭襄妤神思飄忽地笑了笑,「死,對我而盲,並不可怕,亦不是悲劇,反而是一種解脫,活著,只是讓我的靈魂受苦而已……」
巧兒急得珠淚滾動了,「小姐,你別說這種話,巧兒聽得心如刀剜啊!你待我恩重如山,巧兒結草啣環,三輩子都還不了啊!」她一臉悲慼而惶切地握著彭襄妤的手,「你若是有什麼不測,巧兒走不苟活,永遠永遠跟著你,做你的小丫頭!」她說得是發自內心的真言實語。四年前,最疼她的父親不慎從馬背上摔落,扭斷了頸骨,母親傷心過度,沒多久也跟著重病過世,父母屍骨未寒,她那視錢如命的兄嫂,便急著拿她當作搖錢樹,以五十兩錠銀賣給了人口販子,而人口販子又以一百兩紋銀將她賣進迎翠樓。
初入火坑,巧兒如驚弓之鳥,整天尋死尋活,無論胡嬤嬤說好說歹,軟硬兼施,她硬是不肯梳瓏接客,甚至還不惜絕食抗爭,以明心志。
胡嬤嬤火大了,正準備拿出最強硬的手段懲治巧兒時,彭襄妤卻出面緩頰了,不僅拿錢為巧兒贖身,更將她收為自己的貼身丫頭,一勞永逸地免去了她的皮肉生涯。
這份恩情,巧兒銘感於心,無一日或忘。
在她小小的心靈中,彭襄妤是她這輩子最親的人,她願意付出一生一世的青春,不計辛勞,湯湯水水地侍奉著她,直到生命的終點站。
現在,見到彭襄妤這般憔悴失意,了無生趣,她真的心痛莫已,憂急交迫,恨不能將自己的生命力全部傾注在她身上,喚起她求生的意志,乃至追尋夢想的勇氣。
彭襄妤淚光瑩瑩地搖了一下沉重的頭顱,「傻丫頭,我已心如死灰,生與死對我而言,已不再重要了,而你不同,你還年輕,又有美好的未來等著你,小喜子待你情深意濃,你怎能辜負了他?」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巧兒固執地搖著頭,語音梗塞地努力鼓舞著彭襄妤,「小姐,我雖然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頭,可是,我對你的關懷和敬重卻是牢不可破地,一點也不亞於對待自己的親生父母,在我的心目中,你比任何人都重要,你可不能有一點閃失啊,否則……」她眨動著一雙淚眼,「巧兒也活不下去了……」
彭襄妤動容不已地閉上了眼眸,再睜開時,那雙仍然美麗動人的星眸中,已蓄滿了珠淚。「患難見真情,巧兒,我一生動盪飄泊,嘗盡人世的刀劍風霜,本以為自己一無所有,沒想到身邊還有個像你這樣推心置腹的好丫頭,上蒼待我畢竟是不薄啊!」她荏弱而感慨地笑了一下,「即便是現在走了,我也可以死而無憾了。」
「不!小姐,」巧兒激動莫名地含淚喊道,「你不會死,為了巧兒,你要熬下去,你千萬要熬下去啊!等你病好了,你愛去哪,巧兒都陪你去,你忘了展靖白,我也不要小喜子,咱們主僕二人遠離那些臭男人,快快活活地結伴天涯,看山看水,遠離世間的一切苦惱,好不好?」
彭襄妤逸出一絲無言的輕歎,再度開上了酸澀而沉重的眼眸。
巧兒卻拿出了愚公移山的精神,拚命搖晃著她的手,一疊連聲地追問著:「好不好,小姐,你答應我,好不好?」
彭襄妤睜開了眼睛,滿含嬌嗔地白了她一眼,「什麼好不好?你再這麼亂搖一通,我的手骨都要給你搖散了。」
巧兒啊的一聲,猛然鬆開了手,嘴巴卻毫不放鬆地盯著問:「小姐,你還沒回應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呀?」彭襄妤裝起蒜來了。
「就是──你要振作精神,好好地活下去的問題啊!」
「我才剛清醒過來,頭昏昏,眼花花地,你就纏著我嘰嘰呱呱,沒個休止,哼!」彭襄妤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輕哼了一聲,「我就算不病死,也會被你煩死!」
「呸呸呸!」巧兒連呸三聲,她見彭襄妤能說能笑,不由如釋重負,心情大好,也跟著頑皮起來。「從今以後,咱們誰都不許說個死宇,否則掌嘴三下,晚膳也不許吃,看誰還敢說句不吉利的話!」
彭襄妤好笑地輕睨了她涯眼,「才剛遂了你的意,你就曳個二五八萬,開起染房了。」
「巧兒不敢!」巧兒一臉藏不住的笑意,彷彿撥雲見日的天空,「巧兒只要小姐能說能笑,吃得飽,睡得好,一輩子給你當丫頭,我也是心滿意足,快樂似神仙!」
「鬼丫頭,嘴巴塗了蜜汁,淨給我灌迷湯!」彭襄妤笑罵了一聲,「還不快快扶我坐起來,睡了三天,我背都僵了。」
巧兒扶她靠在床頭邊,並拿了一張軟被折疊撐在她的背後,笑嘻嘻地打趣道:
「這叫做先禮後兵,先甘後苦,先給你灌點迷湯,待會你才會乖乖地喝藥。」
彭襄妤沒好氣地連連賞了她幾記衛生眼,剛拿把木梳子準備整理一頭蓬亂的烏絲時,胡嬤嬤已掀開緯幔,笑意盎然地走了過來。
「謝天謝地,襄妤,你終於醒了過來,你不知道,你昏睡了那幾天,可把我嚇壞了,心裡更是揪成一團,不知念了幾千萬遍的阿彌陀佛!」
「讓嬤嬤擔心了,襄妤實在過意不去。」
「別這麼說,我們就像母女嘛!這母女連心,你生病,我哪有不心痛的道理?!」胡嬤嬤一副想當然爾的口吻,「好在,老天保佑,你總算化險為夷,平安無事了,不過,你元氣大傷,瘦得兩頰凹陷,只剩下了一雙大眼睛了,不好好調養安歇可是不行的!」跟著,她拿出了一盒人參,交予巧兒,要她燉雞湯,給彭襄妤補補身子。
彭襄妤不勝感激,再三向胡嬤嬤致謝。
「別謝來謝去了,你這麼生分,豈不是把我當外人看待了麼?」胡嬤嬤拍拍她的手背,「你要真感謝我,你就給我好好吃,好好睡,把自己養得白白嫩嫩,美得氣死王嬙、西施,別讓我替你窮簷心便是!」
彭襄妤低垂著粉頸,輕聲應允。胡嬤嬤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正準備轉身離去時,她瞿然一省,連忙從懷袖內取出一封信箋,交到彭襄妤面前。
「這是二天前有人交到店裡來,指名要交予你的,說是峨嵋派遣人送來的。」
彭襄妤面露驚喜,趕忙取了過來,拆開封袋,細細閱讀著。
然後,毫無任何預兆,就像一記來勢洶洶的悶雷,敲碎了彭襄妤臉上的光采,她面如白蠟地放下了信箋,一動也不動地,臉上的神情十分呆滯,呆滯得有點駭人。
巧兒和胡嬤嬤一臉惶惑,如墜五里霧中,正待上前關切,彭襄妤突然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大攤刺目的鮮血,然後,嘴角一陣抽搐,便跌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任胡嬤嬤和巧兒驚聲尖叫,再三呼喊,她都毫無知覺,飄浮在一個遙遠而虛渺的世界中。
第六章
彭襄好這次吐血昏迷,就一直未再清醒過來。
大夫來來去去,藥草煎了再煎,卻都發揮不了作用,巧兒急得加熱鍋上的螞蟻,幾度趴俯在彭襄妤的床榻前哭泣,試著用她的眼淚,她的哀求,她的禱告來喚醒彭襄妤,可惜,她的一切努力都像投入水池的石子,除了增加更多的悲傷外,對於病勢沉重,昏迷不起的彭襄妤而言,已是徒然了。
胡嬤嬤來看了幾趟,每次都是蹙著眉心而來,搖頭歎氣而去,對於彭襄妤的病情,她是憂心忡忡,愈來愈不樂觀了。
一連幾日,媚香閣都籠罩在愁雲慘霧的氣氛中。
這日清早,媚香閣來了一位久違的稀客:白夢璞。
胡嬤嬤一見到他,本來是不太願意讓他上樓去見彭襄妤的,孰料,白夢璞劈頭就說,他有把握醫好彭襄妤,要胡嬤嬤別蓄意刁難他。胡嬤嬤還在沉吟之中,他已不容分說地搶將而上,飛快地步入了媚香閣,那副靈活矯健的身手和上回的老態龍鍾比起來,簡直判若二人。害胡嬤嬤看得目瞪口呆,直揉眼皮,懷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