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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宋思樵

  他的落拓豪爽,讓巧兒舒坦了不少,原本有點僵悶的氣氛也跟著舒緩起來。

  杯斛交錯,吃吃喝喝之間,彭襄妤和白夢璞愈聊愈投契,兩人一老一少,從琴棋書畫,詩史歌賦,到國家大事,人生百態,他們天南地北,無所不談,像是一對笙磬同音,相見恨晚的忘年知友,對彼此充滿了一分惺惺相惜的感覺,這份感覺十分奇特,像是父女,又像是知音。

  聊著,聊著,白夢璞望著美麗絕倫,才情傲骨的彭襄妤,又不禁捻著鬚髯,喟然一歎了。

  「姑娘品貌無雙,知書達禮,不知是多少王侯將相,英雄好漢夢寐以求的顏如玉,若不是造化弄人,你也不會淪落風塵,過著這種屈顏承歡,笑罵隨人的生活,唉!」他感觸良多地蹙額低歎,沉吟了好一會,方才面帶遲疑地望著神思飄忽的彭襄妤,字斟句酌地說道:

  「彭姑娘,請恕老朽冒昧直言,老朽與你雖是萍水相逢,對你的品貌才情卻是印象深刻,喜愛萬分,老朽斗膽,想替犬子牽條紅線,向你言媒提親,以結秦晉之好,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他見彭襄妤滿臉緋紅,低垂著粉頸,一副既驚訝又嬌羞,又不知如何應對的模樣,不禁又快馬加鞭地補充道:

  「彭姑娘,不是老朽自誇,我那犬子,模樣不差,高高瘦瘦,稱得上是文武雙全,溫文儒雅的白面書生,又稍通音律,尤其是擅於吹簫,若不是為了避禍,老朽送他到關外習藝,他早就可以成家立業,闖出一番功名了。」

  他口沫橫飛地說了大半天,彭襄妤仍是一副羞羞答答,不言不諾的模樣。白夢璞不禁氣餒,大大的歎了一口氣,說起話來不僅帶著七分感觸,更多了三分酸氣。

  「唉!莫怪你不作聲,是老朽太一廂情願了,想你琳琅珠玉,艷冠江南,醉倒在你石榴裙下的豪門權貴,王孫公子不知凡幾,我們這般無錢無勢的升斗小民,拿什麼來跟人家比,只怕是高攀了。」

  彭襄妤一聽,連忙紅著臉,焦灼不安地急著解釋:

  「白老伯,你誤會我了,你看中我,憐疼我,是我的福氣,我感動珍惜都來不及,焉敢挑肥揀瘦,生那勢利斗筲之心?只是……」她垂下嫣紅的粉臉兒,一副羞於啟齒的模樣。

  白夢璞心念一動,「莫非,你已心有所屬?」。

  彭襄妤輕咬著唇,臉上的紅暈一路漫上了耳根,又順勢染透了她的粉頸。

  白夢璞一臉幡悟的點點頭,「原來,你早有意中人了,老朽還一味為自已兒子敲鑼打鼓,強扮媒人,實在是太過於魯莽了。」他若有所憾地停頓了一下,又半帶好奇,半帶關切的追問道:「不知哪位仁人君子有此鴻福?能得姑娘芳心暗許,青絲長系?」

  一番話又問得彭襄妤面紅似火,一副窘澀交迫,難以啟齒的模樣。

  而白夢璞並未因此打住,反倒一臉狐疑不解地追根究柢,「姑娘不肯相告,莫非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抑或是嫌棄老朽不過是個寒酸卑微的老頭兒,沒資格關心你的終身大事?」

  此言一出,彭襄妤再怎麼窘迫靦腆,也不得不紅著臉出面澄清,「不是這樣的,白老伯,襄妤默不作答,絕非故意怠慢,而是……」她無限彆扭地絞著衣袖,一副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措辭的模樣。

  坐在一旁,悶著頭,既專心又安靜用膳的巧兒,終於打破沉寂,義不容辭地再度扮演忠心護主,臨陣插花的角色了。

  「白老爺子,我們小姐平時雖是個不讓鬚眉的掃眉才子,但,遇上這兒女情事,可也是個弱顏易愧的姑娘家,你要她談自個兒的心上人,她怎說得出口?還是由我這個不倫不類的丫頭片子耍耍嘴皮,為你說長道短吧!」說著,她還刻意偷瞄了彭襄妤一眼,見她星眸半掩,面染淡霞的不吭聲,也就大著膽子將展靖白和彭襄妤如何相識,如何吹簫寄情,又如何思惹情牽,欲理還亂的一段迷情細說從頭。

  不知怎地,巧兒不經意地發現白夢璞的臉龐竟有點暈紅,莫非是不勝酒力的關係?可是,他聽得那樣尊注入神,桌上的茶酒飯菜,他一樣也沒動,這會竟會莫名臉紅,倒真是有些奇怪。

  不過,疑悶歸疑悶,說話正在熱頭上的她,倒未將此事擱在心上,反倒一心冀望抓著白夢璞充當智囊團,一方面琢磨展靖白那迷離難懂的心思,一方面替彭襄妤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白老爺子,你說,這展靖白是不是有些過分,這有情無情也不說個清楚分明,浮在那故弄玄虛,吊人胃口,急得我差點沒掄著一雙小拳頭,去找他理論,罵他個三天三夜!」她愈說愈是激憤不平,活像一個脫了憨厚古意外衣的小夜叉。

  彭襄妤見狀,不得不滿懷羞怯地白了巧兒一眼,語音幽幽的歎道:「巧兒,你太放肆了,想我不過是一名身世飄零,迎新送舊的青樓女子,展公子他縱是有情有義,只怕……也是會心存疙瘩,難以釋懷,或許……」她不勝楚楚地苦笑了一下,「這便是他遲遲未有進一步表示的原因。」

  「彭姑娘,你莫要妄自菲薄,說這等自慚形穢的話,自古以來,多少烈女系出寒門,又有多少俠女曾在風塵打滾,像那梁紅玉、紅拂女,都是出身風月的奇女子,後來不也是找到了美滿的歸宿,匹配著韓世忠、李靖這種人人稱羨的如意郎君?」白夢璞一臉誠摯的凝望她,跟著,又不慍不火的說下去:「不瞞你說,拙荊也是出身歡場的苦命女子,當年為了償還她父親欠下的賭債,為了籌措一家九口的生活費用,她逼不得已,只有犧牲自己,跳入苦海,可是,她和你一樣是個有原則,不輕浮,不向命運低頭的冰清女子,我和她自小便相知相惜,長大之後,更是相許相愛,我並沒有因為她淪落風塵,倚門賣笑,而放棄了她,放棄了我們廝守一生的盟約,我千祈萬拜,求了半天,我爹方才答應賣了一塊田產,東並西湊,總算是替她贖身,清還了債務,順利將她迎娶過門,過著平凡幸福,卻賽過神仙的恩愛生活!」

  彭襄妤芳心為之撼動,她無限欽羨地望著白夢璞,輕聲說道:

  「白老伯,你夫人真是幸運,能遇上你這般用情專一,風雨同舟的良人,襄妤命薄如紙,只怕沒你夫人的那等福分!」

  「別這麼說,你目若秋水,朱唇皓齒,雙頰豐潤,怎麼看都不是勞碌困苦一生的下等命,一時的逆境,不必過於灰心喪志,老朽相信那展公子並非一般的庸俗之輩,他對你亦是情有所鍾,否則,他也不必時時徘徊在你的繡閣外,試著吹簫傳情了。」白夢璞再度煞費苦心,誠言摯語地安慰著彭襄妤。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我就是不解,他為什麼不乾脆一點,硬是要玩這種若離若即,費人猜疑的把戲?」巧兒仍是一副不敢恭維,不能釋懷的表情。

  白夢璞神色複雜的蹙眉撚鬚,「唉!有些事是不能以常理來判斷的,尤其是感情的事,有時候一個人的無情,卻正是他多情的表現,所謂情到濃時反為薄,遇上險境,或藏有難以對人言明的苦衷時,再愛你的人,有時也會表現得十分冷酷,冷酷得讓你陌生而難以置信!」

  彭襄妤的心沒由來地一陣波動,她若有所感地凝眸注視著白夢璞,尚未發言,聽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巧兒又迫不及待地搶著發問:

  「白老爺子,你說的話,我可是聽得含含糊糊的,沒法理解,這有情和無情怎能混在一塊講,說不通嘛!」

  白夢璞目光迷離地笑了笑,「那是因為老朽有切身之痛,當年我陷入絕境,身繫囹圄,被那群貪贓枉法的縣府官差整得死去活來,命運堪虞之時,我寫了一封休書,休了我那嫻淑溫婉的妻子,要她捲鋪蓋走人,而她,說什麼也不肯離開,硬是要留在白家,和我患難與共,禍福相倚!」他語音瘖啞的頓了頓,「我見她如此堅貞固執,更不忍拖累她,於是,又用了更多殘忍無情的手段來對待她,羞辱地,企圖把她逼走,末了,還拜託我的伯父出面,狠心地將她攆了出去,沒想到……她卻……」他隱隱顫抖地哽咽著,「選擇了上吊來表明必生為白家人,死為白家鬼的決心!」他悲愴地搖搖頭,「我那麼愛她,愛到不忍心連累她,沒想到……反倒逼死了她,所以……我即使撿回了一條老命,卻再也體會不到活著的樂趣,每天只想棒著酒醴,把自己活活醉死……」

  彭襄妤聽了,亦是淚影閃爍,好生難過。「白老伯,你別傷心,你的出發點是為了愛,我想,白夫人地下有知,亦是不會怨怪於你的。」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柔聲勸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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