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文言重了,這些都是舉手之勞,算不上什麼恩情的。」彭襄妤含蓄地微笑道。
「即便是舉手之勞,也要有那個心,才能嘉惠於人啊!」青袍老漢悵觸於心地捻著長鬚,「一般世人皆愛錦上添花,卻往往忽略了雪中送炭,對於老弱孤寂者能拖於關懷之人,更是少之又少,姑娘卻能憐恤我這個乏人問津的老頭子,實為難得,可見你確是一個古道熱腸,善艮溫柔的好女孩!」
「老丈過獎了。」彭襄妤輕啟朱唇,溫婉一笑。「小女子愧不敢當,但不知老文高姓大名,家居何方?」
「老朽姓白,名夢璞,黃粱一夢的夢,璞玉的璞,乃鳳陽人,因生性淡泊,無心仕途,中秀才之後,便待在老家,靠著祖產開了一間私塾,教教一些鄉里孩童唸書,日子倒也清閒安逸,不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個有錢有勢的土豪惡霸看中我的一塊土地,那是祖先留下來,言明要傳給後世子孫的,不可任意變賣,我一再婉拒,言明苦衷,對方就是不肯罷手,最後,還不擇手段,買通了當地的縣衙,給我按了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嚴刑逼供,屈打成招,末了,還抄了我的家,害我妻離子散,亡命天涯!」青袍老漢白夢璞語音悲愴地訴說著自己的際遇,眼中瀰漫著一片令人望之惻然的哀傷。
彭襄妤聞言,神情凝重,有著一份感同身受的悲痛和淒楚。當年,劉瑾痛恨她父親彭陸珩膽敢抗疏,奏請皇上留任謝遷、劉健二位老臣,而蓄意將他誣陷降職,由應天府尹戍謫陝西,這還不打緊,心狠手辣的他,為了趕盡殺絕,竟於任職途中,派了殺手突擊,殺了她全家一十五口,若非她曾習藝於峨嵋山青塵師太,練得一身輕伶俐落的劍法,得以和那些下手狠毒的殺手負隅頑抗,否則在敵眾我寡的追殺下,傷勢慘重的她,可能熬不到唐傲風的救援,便已香消玉殞了。
那個苦雨淒風,交織著血淚和仇恨的日子,像一道永難磨滅的傷口,深刻地烙印她的胸頭上,無論斗轉星移,裘葛屢更,她永遠也無法淡忘,那份失去家人的催心之痛。
因此,聽了白夢璞滄涼哀沉的陳述,她對他更多了一份同是天涯苦命人的悲憫憐惜。
「白老伯,你的痛苦,襄妤感同身受,當年,我的家人也是被奸佞所害,一家十五口全部罹難,獨留我苟活於世,飄蕩度日,這份痛不欲生,孤寂傷感的苦情,我完全能領會,也難怪自老伯會幹愁萬縷,寄情於酒杯了!」
「想不到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白夢璞滿臉痛憐地鰍著她,「我們境遇相似,同病相憐,能相逢於此,或許,真是上蒼刻意的安排吧!」
彭襄妤幽柔一笑,別有一番酸澀淒冷的感懷,正待移轉話題,衝散這份陰鬱消沉的氣氛時,巧兒已捧著三碟素菜,一碟牛肉絲,及二碗熱騰騰的珍珠玉米粥進來了。
「小姐,你們先用膳吧!飯菜涼了,可就不好吃喔!」
彭襄妤趕忙笑意嫣然地請白夢璞上桌用剩。「白老伯,你餓了吧!咱們邊吃邊聊如何?」
白夢璞見她那般親切熱誠,也不好再三拂逆其意,便恭敬不如從命地移步下床,和彭襄妤坐在一張精巧的梨花木桌前,享用美味爽口的餐點。
巧兒進進出出,又送上了一壺碧螺香茗,一碟鳳尾蝦,一碟芙蓉蟹和二碗酸梅湯。
「這位小姑娘,你用過膳了嗎?也一塊坐下吃如何?」白夢璞一邊吃著,一邊不忘笑意吟吟地招呼著巧兒。
「我在下面吃了二塊薄脆餅,肚子正漲,吃不下,你和小姐吃吧!」
「巧兒,你也一塊坐下來,和我們喝茶聊天吧!」彭襄妤笑容可掬的邀請她。
巧兒卻不敢造次,顯得有些疑慮,「小姐,這……不太好吧!」
彭襄妤嬌俏地抿抿唇,斜睨她一眼,「什麼好不好的,你這丫頭片子恁地八股,這裡又不是什麼皇宮內苑,官家大戶,非得考究那些主尊奴卑的儀規分寸,你我雖名為主僕,卻情如姊妹,這些表面上的繁文褥節,咱們私底下就免了吧!」她見巧兒卻杵在那,一副趑趄不前的模樣,不由睜大了一雙杏眼,半真半假地消遣道:
「咦?你這丫頭片子架子倒是不小,白老伯賞臉邀請你入座,我也准許你就座,你怎麼反倒拿起喬來了?」
巧兒一聽,哪敢再繼續站著,連忙拉開木椅,戰戰兢兢坐下。
彭襄妤見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老實得連牙箸都不敢碰,更是被她逗得又好氣又好笑,不覺杏頰生嗔,再度出言取笑她:
「巧兒,我是誠心誠意請你坐下來和我們一塊用膳的,可不是罰你像個木頭人似的,坐在那盯著飯菜發呆啊!」
巧兒的臉驀然飛紅了,在彭襄妤、白夢璞趣意促狹的注目下,她別彆扭扭地舉起牙箸,夾了一塊牛肉絲,慢吞吞地咀嚼著,那神情好像有人逼她嚼蠟吞炭似,弄得彭襄妤啞然失笑,卻又拿她沒轍。
「巧兒姑娘憨厚老實,知禮守分,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丫頭。」白夢璞卻面浮微笑地稱讚起扭捏不安的巧兒了。
巧兒暗暗感激,悄悄在心底吁了一口氣,神經也不再那麼緊繃了,對白夢璞的觀感,亦大為改變。「多謝白老爺子的誇獎,巧兒愧不敢當!」說著謙沖話時,她還不忘獻上慇勤,為白夢璞斟上了一杯香醇溫潤的香茗,主動示好。
對於巧兒那前倨後恭、大相逕庭的態度,白夢璞倒是表現得十分坦蕩釋然,他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面對著明艷照人的彭襄妤,面對著滿桌精緻可口的佳餚,感受著滿室溫馨暖人的氣氛,白夢璞輕輕放下了瓷杯,逸出了一聲長歎。
「白老伯好端端地為何興歎?莫非是嫌襄妤款待不周?」彭襄妤面帶訝然,語含關切的問道。
「彭姑娘休要多疑,老朽只是一時感慨,覺得自己太幸運了。多少王孫貴胄,才子騷人,富賈名紳,想望姑娘的風采,卯足全勁,逞豪斗富,卻又綠慳一面,無福領受,而老朽,不過是個失意落魄,潦倒異鄉的糟老頭,何德何能,竟能蒙姑娘屈身下交,禮遇萬分?!」
彭襄妤溫雅地笑了笑,還未及說話,巧兒已一改其拘謹嬌憨的本色,喧賓奪主地搶著插花。
「白老爺子,你這話說得可一點也不假,別的男人,不管他是俊是醜,有錢沒錢,要和我家小姐見上一面,乃至吃上一頓飯,那可是卡關重重,比考狀元公還難,而你呢!拜了醉酒之賜,撿了個大便宜,不但能登堂入室,睡在我們小姐的香榻上,還能讓她犧牲睡眠,衣不解帶地守在身旁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普天之下,就屬你運氣最佳,別的男人巴望不到的艷福,你一個夜晚全享盡了!」
彭襄妤杏臉泛紅了,她蹙著秀眉,不勝窘迫地瞪了巧兒一眼,「剛剛還像少了舌根的大啞巴,現在又搶著嚼舌根,亂說話,這白老伯又不是一般的風流老兒,你拿他來和那些人比,簡直是不倫不類,沒個分寸!」
巧兒狀甚無辜地扁扁小嘴,垂著粉頸,好生掃興又好生委屈的咕噥著,「不說話你嫌我悶,說了話你又怪我多嘴,怎麼做你都不高興,下人,下人,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她的哀怨呢喃讓彭襄妤聽了,還真是哭笑不得,想瞪她,卻又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害她雙頰發熱,一臉怪相。
「你這鬼丫頭,才說了你幾句,你就噘著嘴胡念一通!什麼叫下下之人,受氣挨罵氣成死人?」
「就是……」巧兒囁囁嚅嚅地側頭思索著恰當的解釋。
彭襄妤嫵媚生風地白了她一眼,「好了,別費神思了,有白老伯在,我不想鬧笑話,你就乖乖坐在一旁,安靜用膳吧!」
巧兒垂頭喪氣地夾起了一塊芙蓉蟹,慢條斯理的吃著,活像一個受盡欺凌的小媳婦。
彭襄妤見狀,不禁搖頭失笑了,親自夾了一塊杏仁豆腐,放進巧兒的磁碗內。「好了,別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又沒虐待你,只不過要你講話留神些,用點腦筋,別亂用詞藻,讓旁人尷尬見笑!」
「彭姑娘莫再責怪巧兒了,否則,老朽可會坐立不安了。」白夢璞再度出面為巧兒緩頰。「何況,巧兒除了心直口快之外,亦未犯什麼不可原諒的過錯啊!」
「聽到沒有?你出言無狀,口沒遮攔,白老伯不但不怪,還替你說情,你還不好好向人家道歉陪罪?」彭襄妤不徐不疾地叮囑道。
巧兒立即起身施禮,「巧兒說話莽撞,不經大腦,若有冒犯您老人家之處,萬乞寬諒!」
「好說,好說,老朽也是個直肚直腸的人,對你的直來直往,只有欣賞,並無見怪,你就不必介懷,儘管坐下來放心用膳,自然一些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