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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宋思樵

  更遑論要應付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恩客及忙著爭風吃醋、暗中較勁的姊妹淘們!

  所以,花名『雲夢』的歷以寧在欣欣酒家坐抬賣笑的日子並不好過。

  雖然,她不善於賣弄風騷,又不懂迎合客人的喜好,陪他們打情罵俏、浪言謔語,但,濃妝淡抹兩相宜的她,在華服脂粉的包裹下,更顯出一股冷艷逼人的風華。

  所以,甫下海陪酒,她就成了欣欣酒家裡頭最紅、又最得客人青睬、捧場的酒女。

  但,她不陪客人出場應酬消夜的禁忌,也頻頻引來某些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客人滿腹的牢騷和埋怨,更成為少數心懷嫉妒的酒女抨擊排擠的借口。

  但,點名要她坐怡陪酒的客人還是絡繹不絕,從飽經世故、遊走紅塵、遊戲人間的花花大少,到初涉風月場所醉酒買醉、品味脂粉的官家子弟,她的客人從粗鄙的奸商豪客到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真的是包羅萬象,無奇不有。

  有的客人酒品不錯,對淪落風塵的歡場女子仍有一份尊重和憐惜。

  有的則粗魯不堪,狂妄可憎,擺出了花錢買醉的高姿態。

  更甚之,有人喝醉了會借酒裝瘋,口出穢言,上下其手的調戲凌虐酒女,把她們當成尋歡作樂而毫無尊嚴的玩偶一般踐踏凌遲。

  這些屈辱和辛酸,歷以寧早就在眼淚和鮮血交織而成的痛苦中學會了裝聾作啞、麻木不仁的功夫。

  她每天強顏歡笑地挺直背脊過著這種迎往送來、行屍走肉的日子,她並不以為苦,只希望能在爛泥中維持著她本有的清白和最起碼的尊嚴。

  真正教她感到難受的是歐爾培。

  自從她落入風塵,成了欣欣酒家最搶手的紅牌酒女後,他幾手每天晚上都來酒家外頭站崗,依然是風雨無阻,依然是無怨無尤。

  連其他酒女都注意到了他的存在,並給了他起了一個逗趣的封號『欣欣.雲夢.孝子』!

  不管歷以寧怎麼不假辭色、軟硬兼施的逼他走,給予他各種難堪和譏諷,他仍執拗的站在酒家的門廊外,冒著寒風、頂著淒雨,在心如刀割中恭候著她收工下班。

  直到這天,她像只忙碌穿梭的花蝴蝶從這桌客人轉抬到另一桌客人。

  當她雙頰酡紅、帶著薄醉的暈眩,掙脫了某個難纏又在借酒生事的熟客人時,酒家的領班正巧走過來通知她轉抬,並替她打發了這名醉態可鞠卻醜態層出的客人。

  她整理微微蓬亂的秀髮,深吸了口氣,心不在焉地轉到坐在牆角那桌的客人身邊。『這位先生貴姓?你——』她的話戛然而止,笑容凍結在唇邊,腿更像生根似的膠著在原地,而血色也一點一滴的慢慢離開了她那充滿驚愕而痛楚的臉龐。

  *  *  *

  歷以寧乍見向采塵那一剎那的驚喜和震動,立刻被身處於酒家的雞堪和寒愴卑微所取代。

  於是,她抿抿唇,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迅速戴上歡場女子嬌嬈多情的假面具,輕盈曼妙地坐在他身惻,笑語嫣然的問道:『這位先生好眼熟,請問你貴姓?在哪兒高就啊?』並順手遞給了他一杯酒。

  向采塵接過酒杯,同時順勢握住她那比一般女孩子堅硬粗糙的小手。『以寧,我不是一般的尋芳客,請你不要對我演戲好嗎?』他無盡溫柔的啞聲說。

  歷以寧的心顫動了,她僵硬地抽回自己的手,似笑非笑的瞅著他,『先生,你花錢買醉,我負責陪笑,我們本來就是逢場作戲,認真不得啊!』

  『以寧,你——』向采塵的心揪痛了。

  歷以寧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飲盡了杯中的酒,『先生,請叫我雲夢。』她雙頰嫣紅似火,細聲細氣的糾正他。

  『雲夢?』向采塵重複念了一次,目光如絲如棉,如寒霧掩映下的晨星,深邃迷離而絞人心亂。『世爭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雲。雲夢,這是你飄流紅塵,看盡人間冷暖的感慨嗎?』一抹酸澀的痛楚飛進了歷以寧的雙眸深處,但,她飛快垂下眼瞼掩飾內心的波動。

  『先生,你真是詩情畫意,充滿了豐富的想像力,可惜,你白白美化了我這個庸俗卑微的酒家女。』向采塵沒有說話,只是一瞬也不瞬地瞅視著她,目光既溫柔又灼熱,像一張無形的大網深深地攫住了歷以寧狂亂無措的心。

  下意識地,她避開了視線,像只受了驚嚇又不知所措的小白兔,急促地為自己斟滿了酒,甫端起玻璃酒杯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向采塵卻伸手按住了杯口。

  『借酒澆愁只會愁更愁的。』他意味深長的說。

  歷以川寧微微一震,她惱怒的瞪著他,『我根本無愁可澆,我只是——在盡一個酒女的本分,陪你喝酒而已。』

  『我不需要你陪我喝酒。』歷以寧譏誚地挑起眉笑了,『哦?先生,你可真是好玩有趣啊,你花錢來酒家尋歡作樂,點了最貴的xo,又特地點名叫我坐陪,而你卻不是來喝酒的,敢情你是專程叫我過來陪你賣笑『看酒』過過乾癮的?』她故作輕佻地把手搭在他的肩頭上,嬌聲嬌氣的說:『先生,我的鐘點費可不便宜,我可不希望你大駕光臨一次就破產了。』

  向采塵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在他溫熱寬大的掌心裡,目光炯炯地盯著她,凝重而溫柔的說道:『夠了,以寧。我不是專程來這裡喝酒作樂,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而且為了找你,為了展現我的誠意,我不惜在你的好朋友趙蓓莉面前扮演低聲下氣的軟腳蝦。』

  『為什麼你要這麼煞費苦心的找我呢?』歷以寧的喉嚨沒來由地緊縮了。

  向采塵臉部的表情更溫存、更專注了。『因為,我始終都沒有辦法忘記你。』他語音沙嗄的說。

  一股酸意直接衝上鼻骨,歷以寧的眼圈兒倏地紅了,她淚眼汪汪地瞅著向采塵,綻出了一絲楚楚可憐的微笑,『向先生,我只是一名身不由己、淪落風塵的飄零女子,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對我逢場作戲過了頭,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

  『我沒有對你演戲!』向采塵的臉漲紅了,他深深地望著她,血脈僨張的握緊了她那雙掙扎的小手。『以寧,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我對你的那份真心呢?』

  歷以寧淒楚地搖搖頭,淚珠在睫毛上顫動著,『你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總之,我已墮落風塵,隨波逐流,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向采塵心痛莫名地放下手,轉而捧住她那淚雨濛濛的小臉,『原諒我,以寧,若非我遲疑膽怯,被我們這份如石光電火、來勢洶洶的感情嚇壞了,初識那天聽了你的遭遇,我就想拿錢幫你解決難關的,可是,我又怕你會懷疑我的用心,更怕我無法理智的抗衡你帶給我的衝擊,所以——我逃避了,想不到——卻因此換來更多的相思和掙扎。』

  一顆晶瑩的淚珠兒從歷以寧的眼眶內跌出,灑落在向采塵的手背上,『多美麗動人的一番話,我心酣醉如夢,怎奈此身己染泥蒙垢,無福消受矣!』

  向采塵心如刀割了,他渾身震顫的一把將她攬進自己那寬闊的胸懷裡,『別再用這種話來刺挑我了,你不是,你不是,你是一顆晶瑩無瑕的明珠,是一朵不染塵煙的白蓮,更是我心日中最完美動人冰清玉潔的天使。』他忘形的說,再也分不清此刻真真假假、複雜迷離的心情了。

  歷以寧貪婪而動容地把臉藏在他那混凝了煙酒味卻無比溫暖的懷抱裡,整個人都浸淫在一份酸酸楚楚的激情裡。『你——你不要說這種話來安慰我,我——會認真的——』她語音模糊又可憐兮令的說。

  她那份楚楚可憐的神韻讓向采塵的理智不翼而飛,胸口迴盪著一陣憐惜而酸楚沸騰的情緒。『傻孩子,』他用下吧輕輕摩挲著她的髮絲,沙啞低沉的聲音裡夾雜著一股莫名難解的痛楚。

  『你聽不到我的心受傷破碎的聲音嗎?你可知道它在滴血?當我從趙蓓莉口中得知你為了還債而不得不在酒廊陪酒上班時,我的心好像被火車頭輾過一般絞痛不己;進入酒廊,看到你強顏歡笑地周旋在那些酒臭熏人的色鬼身邊,我更是心如刀剮,你本是一朵冰清聖潔的白蓮,卻為了還債不得不含悲忍辱陷於這片污穢的泥沼裡,但,以寧,這並不有損於你的清白,在我眼裡,你仍是完美無瑕的。』

  歷以寧仰起小臉,那對淚霧迷濛的大眼睛裡蕩漾著絲絲幽柔的醉意。『你真的——不嫌棄我?』

  向采塵溫存而堅定的點點頭,『你身在風塵卻心如白玉,你陪酒賣笑卻堅守原則、潔身自愛,我憐惜你,敬重你都來不及,又何來嫌棄?何來挑剔呢?』

  歷以寧被他真摯而充滿感情的一番話語弄得芳心震動,所有努力推砌出來的武裝防衛已經脆弱得不堪做垂死的掙扎了,只能用一雙帶淚而波光瀲灩的眸子訴說著那份欲迎還拒的矛盾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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