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曾惱恨過她嗎?
明就答應給藥,卻故意從中耍弄小手段,偏不給個痛快,然而雙方條件已然交換,以他出自名門正派的行事作風,一旦作下應承,斷不可能自毀誓約,落下話柄。
所以,還是當壞人好、當壞人自在,好人總是多所顧慮,要裡子更要面子,沒法兒大大方方地為難別人,落得最後只能折騰自己,這又何必?
當壞人好哪……
她愣瞅著他,思緒百轉千折。
裴興武似不想直接回答她的問話,反正不說便是默認了。他轉開了話題,淡道:「若覺得困,再睡一會兒無妨,這些藥膏多攪片刻便成,我應付得來。」如這般的活兒,他三年來跟在她身旁,已學得不少。略頓了頓,他目光稍斂。「閣樓地板不比床榻舒適,要睡回房去睡。」
何時輪到他來管人了?他管她做什麼?又有什麼資格插手她的事?她……她、她又不是他的小師妹,還需要他費心呵護嗎?殷落霞一怔,也不懂喉中酸澀究竟為何。
她陡地撐著木欄杆爬起,方才讀至一半的書冊隨即從膝上滑落,直往閣樓底下掉。
瞥見東西墜落,她下意識伸長手臂要去抓取,可惜啥兒也沒撈到,大半邊身子卻掛在欄杆外。她雙腿因久坐仍有些麻感,一時間撐不住平衡,驚呼了聲,人竟也跟著往下飛墜——
肯定要摔得鼻青臉腫,會好丟臉、好痛好痛……咦?呃……怎麼……不痛?
她雙睫掀啟,男人深若玄玉的目瞳近在咫尺,正定定與她對視,她的臉膚甚至感覺得到他鼻翼噴出的氣息,引起一陣古怪的麻癢。
他輕身功夫好俊,瞬間移形換位,將她接個正著。
「我、我……你的鐵簫壓到我的腰了。」殷落霞低語,袖裡十指不自覺地握成小拳,費著氣力壓抑過促的心音。「……你、你放我下來了。」
裴興武面容沉靜,兩臂陡弛,如其所願地讓她雙足著地,但一隻手掌仍穩穩地托住她的肘,跟著,他長腿往旁一勾,拉來一張椅凳,不由分說地壓下她的肩頭。
「坐。」
「我不用,我!」她欲要起身。
「妳腳麻了。」他掌力適中,將她輕易推回。
「我沒有。我、我又不是你的小師妹,我好得很,用不著你費神。」也不懂為何要反駁,反正,她的性情彆扭得可以,著魔似的,偏要與他唱反調,就是這麼不討喜。
裴興武抿唇不語,深幽幽地瞅著她。那冷淡秀臉兒有她獨特的神態,這三年寒暑,有意無意地在他心頭上刻劃了什麼,要他記之不忘,反覆體會。
胸口劇震了兩下,殷落霞隨即感到一陣緊繃。難解的,她就怕他顯露出那樣的眼光,猶如兩潭深不見底的淵井,無言地容忍著她的固執和臭脾氣。
咬咬唇,她終是安分地坐住,身軀微僵,鳳眸平視,暗自調整氣息。
「你放手。」嗓音潛回向來的清冷,如在上位者,淡淡施令。
按在她肩上的五指先是一緊,隨即撤將下來。裴興武深吸了口氣,按捺住浮動的心思,彎身拾起掉在地上的醫書,拍了拍書皮,遞向她。
殷落霞被動地接過,兩眸停在他胸前,唇掀動了一下,卻未出聲。
他欣長身軀一轉,回到爐灶前,再次往石鑊裡攪動起那根長木杓,一下接著一下旋拌,力道均勻專注。
週遭好靜,濃稠藥膏散發出的辛味充斥鼻間,雖已深秋,屋內仍留有爐火的餘溫,或者正因如此,她才會覺得窒悶,悶得額與雙頰都浮出暈紅。
緊抓著醫書,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他寬闊的肩背和利索的動作,腳上的麻感已退,她仍舊端坐著,直覺得該說些話來打破這詭異的僵局。思緒浮動,喉中澀然加重,一時間竟不能成語。
直到他停下攪拌,取來一迭四方淨布,挖起鑊裡黑呼呼的藥膏平抹在布上,然後一塊塊攤在木架上晾著,殷落霞終於擠出話來。
「你明日不用替我駕車,我自個兒騎馬入山。」
聞言,裴興武動作稍頓,俊容半側,沉靜眉宇模糊地鎖住什麼。
「為什麼?」
「因為你——」她陡然一頓,冷頰泛溫,鳳眸眨也不眨。
他的「為什麼」彷彿是無意的一片落葉,往她心湖墜下,盪開漣漪,教她驚疑不已。這算什麼?
難道,她是在憐惜他嗎?在他風塵僕僕地趕回後,不願他再隨她四處奔波?
她、她……憐惜他?!她也懂得憐惜人嗎?這算什麼哪?
不是的!不會的……
下意識地甩了甩頭,她幾近跋扈地道:「不為什麼。我就是想騎馬。」
「山路不好走,妳坐馬車。」他神情平靜,渾沒將她的執念看在眼裡一般。
殷落霞先是一怔,忽地眉心蹙起。「不要。我騎馬技術好得很,不怕山路顛險。」他、他……他什麼也不是,憑什麼管她?
裴興武乾脆放下手邊事情,轉過身來,五官在迤邐進屋的霞光下顯得內斂而深沉。
這姑娘啊……他似乎是無法克制自己不去干預她的事,這詭異且耐人尋味的「壞習性」,他越來越不能擺脫,或者,是根本不想擺脫。
被他瞧得心口微紊,心音鼓動,殷落霞仍驕傲地揚起下巴。
許多時候,她真厭惡自個兒這近似「小女兒家」的心態,扭扭捏捏、束手束腳的,特別是在他面前,總教她有種長不大的錯覺。
她明明已二十有六,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姑娘,有腦子、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了,他做啥兒拿那樣的目光瞧人?
「等會兒把藥材全數備齊後,我會先搬到馬車裡放置。」裴興武嗓音依舊持平,像天塌下來了,在他眼裡也不過是一件芝麻小事般。
「你——」秀頰鼓起,殷落霞忍不住瞪人。
三年來的相處,她發現他變得較之前寡言,也變得更莫測難解了。大部分時候,他是供她差遣、聽她的話辦事,但要是讓他硬起脾氣去堅持某事,他有的是耐性和她對耗下去,偏不任她稱心順意。
到底誰是主、誰是僕?誰又該聽誰號令?她才是支使人的那一方,不是嗎?為什麼偶爾還得教他欺到頭頂上來?
到底算什麼哪?
這一方,裴興武的唇角似有若無地淺揚,盡含深意,忽地道:「其實,妳無須顧慮到我,我並未覺累。」
殷落霞的胸口一怦,先是怔然,隨即有種被窺透心思的慌亂。想也未想,她掀唇急辯:「我、我沒有!」
聞言,他笑弧未隱,也不言語,只淡然頷首。
殷落霞又是一陣心慌,對方那清朗眉目似要洞悉什麼似的,唇一咬,她陡地站起,踏了兩步來到他面前,十指都快將那本可憐的醫書掐碎了。
「你最好相信!」
「相信什麼?」裴興武單眉微乎其微地挑起。
她一迫近,他再次聞到她身上獨有的氣味,那長年染在她衣衫、肌膚上的藥香,讓人忍不住想嗅得更深。
「他人如何幹我底事?我、我誰也不在意,更不會去顧慮到……顧慮到你!」她臉一熱,硬是嚷出。這堪稱氣急敗壞的神態若教其他行會裡的人撞見,怕是要嚇掉一干人的下巴。
「你最好相信!」嗓聲再揚,隱有躁意。
裴興武垂眸注視著那張生氣勃勃的秀臉,胸中溫熱,卻仍沉靜地道出一貫的答案——
「我相信。」
他目瞳深幽,落拓的垂鬢讓五官帶著點不修邊幅的神秘郁味,是吸引人的,相當、相當地吸引人。然後,那好看的嘴再次掀動——
「我一直深信不疑。」
殷落霞驀地氣息緊窒,心窩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給重撞了一下。
溫潮急速漫開,在四肢百骸裡輕竄,她難以克制地臉紅心跳。
不知怎地一回事,儘管他回話的語氣和用字遣詞如以往一般平靜溫和,但她卻覺得……他其實是說著反話。
第五章 深山月映深秋影
馬車以平穩的速度在山道上輕馳,前頭的細竹簾在殷落霞的堅持之下並未垂掛下來,滲著山野氣息的清風吹入車內,拂得滿身秋意。
弓膝坐在裡邊,她微涼的秀容面無表情,一雙鳳眸瞧了瞧昨日教裴興武搬上馬車堆放的、幾十隻大小不一的木箱。
箱中裝著各色藥材、藥丸,以及一大迭裹上藥膏的方布,方布上的藥膏雖已晾乾,使用前只需擱在火上燒烤一番,藥膏自然融作糊狀,逼出了藥性,能直接貼在患處,十分便利。
平淡神情掠過一絲迷惑,她想著他昨日在石屋中攪拌、攤裹藥布的身影,想著他說話的姿態和語氣,想著兩人爭執的問題點。她著實不滿他的干涉,驚愕於他有意無意的窺探,為何最後仍是讓步?
妳早慣於他的陪伴,時日一久,習慣便鹹自然,又哪裡拒絕得了他……她陡然一驚,輕抽了口涼氣,被耳邊響起的嘲諷弄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