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若要……」他頷首。「那就拿去吧。」
他從容的模樣如一塊千斤巨石般重重壓下,瞬間將她壓垮,教她喘不過氣,只覺得眼前泛開薄霧、一陣暈眩……
怔望著他,殷落霞再難擠出話來。
她要他的命做什麼?
她……她沒想要這麼做的,為何事態會演變至此?
是她惹人不耐的彆扭和執拗作祟,即便心裡願意,嘴上卻固執地不願妥協、不肯輕易應承,才使得與他之間的對話走到了這一步嗎?
抑或是……他把一切的一切執著在那位脫俗絕塵的小師妹身上,將之視若珍寶、更勝己命,這才教他面對她有意的刁難時,能如此地奮不顧身且甘之如飴,連命也能啥了?
第四章 悠然淡味潛於心
原先要他答應的是什麼樣的條件呢?
她竟是想不起來,因那變得微不足道了。
更因為,他已慷慨地把命許給了她。
未加思索、毅然決然地許給了……
……她。
……妳要我的命嗎?
妳若要……那就拿去吧……
緩緩地,她長睫輕顫。
神智將醒未醒,是流蕩在鼻腔、胸肺間的辛辣氣味兒讓她的眉心輕蹙,下一瞬,已拉扯著她從三年前的那個深秋月夜裡走出,回到當下。
原來,是夢啊……
她眨了眨眸,下意識逸出低歎,記起自己許久不曾作夢。
但,就算是虛幻境地,這夢中的人事與場景,卻是真切地存在且發生過的。
她怎地回到了那一年的秋?
是當時受了極大的震撼,那驚心動魄的感覺久久未滅,一直以來潛藏在她神魂深處,所以才作了這個夢嗎?
菱唇微抿,近乎苦笑,殷落霞抬起手背揉了揉眼,雖束髮作髻、一身書生衫袍,這動作仍自然地流露出幾絲女兒家的嬌稚。
今日,剛與行會裡的眾人一塊兒用完午膳,她便拎著一壺最愛的春雨香片,獨自一個來到建於後院廚房旁的一處石造小屋。
石屋是幾年前加建的,佔地不廣,裡邊卻挑高出一層閣樓,樓上擺滿她多年收集的書冊,大多與醫家病理相關,更有部分記載著各處千奇百怪的疑難雜症。除此以外,種類繁多的使毒、解毒之法與製毒之術等秘笈亦有網羅。
她「西塞一派」的醫術原就以奇詭、速效見長,以毒攻毒是常使的法子,在煉製丹藥方面有不少更勝中原漢方,而這閣樓底下的牆面設有無數的小木櫃,裡邊存放各種藥材,六個大小不一的爐灶連作一排,木板架起的桌面上擺放著足以教人眼花撩亂的各式器具,如陶缽、碾藥石、斬刀、磨盤、土陶壺等等,這小小所在便是殷落霞尋常時候用來煉丹製藥之處。
是那股子辛辣氣味再一次提醒她,教她記起之前上閣樓找書時,底下的石鏤中正熬煮著藥汁,那藥汁裡加了朝天椒、桂枝、炮乾薑等辛味藥材,煮滾後,得以小火慢熬,煉至膏狀,裹在淨布上。此藥用以外敷,對筋骨酸麻、屈伸不利等痺症極具療效。
沒料到會倚著石牆睡熟了。她眉眼一抬,開在頂端的小方窗外已見霞天,心中不禁一驚,以為那一大鑊藥汁八成全給熬干見底了,又趕忙探頭往閣樓底下瞧去。
這一看,不由得怔然。
爐灶裡的火已熄,悶著未散的熱氣,使得石鑊中的黑色藥膏仍不斷地滾出蟹眼小泡。
男子就立在爐灶前,身影俊挺且熟悉,彷彿從適才那個夢中走出。
他正背對住她,掌中握著長木杓,熟練地攪動著鏤裡漸漸濃稠的黑膏。
似乎聽見了動靜,他臉容半側,與她下探的秀臉對個正著。
「醒了?」裴興武淡問。
「你……你回來了?」她喃語。
「嗯。」他頷首。
「事情全辦妥了?」
「是。」他再次頷首。「宗騰兄和行會裡幾位弟兄尚留在江陵,打算明日啟程返回,我見左右無事,便先行一步。」
半個月前,年家武漢行會的貨船在江陵一帶出了點意外,似是自家船工與當地的碼頭工人發生糾紛,還險些鬧出人命,消息傳來,年宗騰便領著幾名手下立即趕往江陵瞭解詳情。
按理,有年宗騰這老江湖親自出馬,再棘手之事亦能圓滿解決,但他那個與他這頭大熊成親不到半年的小妻子辛守余顯然不這麼認為,擔心得不得了,根本是寢食難安,私底下才向殷落霞和裴興武作了請求。
或者,這真是她的致命傷啊!殷落霞不由得這麼想。
她可以對任何人板起臉孔,可以用最冰冷的語調說出惡毒的無情話語,可以我行我素不去理會誰,但只要姑娘家用了好溫柔、好無助的神情對住她,她便難以招架,即便仍矜持著冷淡模樣,心卻已軟化。
要不,她三年前不會在面對那位杜家小師妹時,兵敗如山倒,更不會在瞧見義嫂辛守余無助、焦急的模樣後,當下便要裴興武動身前往江陵。
他熟知江湖事物,應對進退向來拿捏得極為得當,如三年前與「三幫四會」因她而起的衝突,她雖未向他詢問,卻從騰哥那兒得知,在應允她的條件後不久,他曾私下前往洞庭一帶,拜見了「三幫四會」的盟主。
他與那位據說脾性古怪至極的敖老前輩相談了什麼,騰哥並未說清,只帶笑地告訴她事已擺平,要她無須再擔心遭人所劫。
所以,騰哥有他相幫、照看著,雙方衝突定能降到最低,而這世間啊,也只她有資格任意地支使他了。
殷落霞好半晌不出聲,這幾日他不在行會裡,不在她週遭,她竟有種古怪的虛浮感,說不上來那種情緒,就是整個人飄飄的,胸口有些兒空洞,腦子動得極慢,好不踏實。
這樣不好……是太習慣一個人的存在了嗎?這真的……很不好。
抿抿唇,她嗓音偏清。「你該與騰哥他們一塊兒走的,何需提前趕回?」
沉默在屋中流轉了會兒,裴興武方唇一掀。「妳提過,明日要出城入山。」
每月上旬,她固定出城義診,哪兒偏遠就往哪兒去,常是三、五日才會返回,偶爾也會拖過十日以上,而那一大鑊的藥膏便是為了明日出城義診所準備的。
只是啊,她從不承認如此替人免費看病,甚至還自掏腰包送上藥材、藥膏的行徑稱作「義診」。
她說服自個兒,她僅是窮極無聊,與其成天窩在行會裡,不如到外頭晃晃,說不準能碰上什麼奇詭病症,讓她大顯一番身手,屆時,又可在自家「西塞一派」的醫書中記上一筆。
在她的認知裡,「義診」是好人才幹的玩意兒,她心腸不好,兼之胸襟狹隘,早就當慣了壞人。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才趕回武漢?」她問得有些兒結巴。
仔細打量,見底下那頤長身影略染風塵,尚未好好梳整的臉容已淡冒青髭,帶著落拓味道,她心口悄繃,身子不情願地泛開熱流。
裴興武微微牽唇。
這一向,他總是如此,四平八穩、不動如山,像是再急躁的事到了他這邊,也得莫可奈何地放緩步伐,就連三年前她突發地要他以命作償,為他的小師妹換來「七色薊」入藥,他亦是一副尋常姿態,渾不覺苦。
許多時候,殷落霞會去猜想,到底得出了什麼樣的事,才能教這男人失去慣有的自持和如海般深沉的冷靜?若有,也必定與他的小師妹相關吧?
喉間莫名澀然,她嚥了嚥唾液。
美之物,人人皆愛,他喜愛自己的小師妹原是無可厚非,更何況那位名喚「杜擊玉」的小姑娘不止美,更是清靈、雅致得不可方物,非人間品質,就連她這冷冰冰的孤僻個性,亦難以克制地心軟。
然而,她可以對他的小師妹心軟,面對他時,挑釁意味卻是濃厚。
懷著一股自個兒也理會不清的心緒,非得百般刁難他,試探他的底線,不輕易教他稱心如意,她才能甘心一般。
自三年前他應承了她的條件,把命抵給她後,她花了十天時間,將那朵「七色薊」煉製出七顆「西塞一派」獨有的「續命還魂丹」,爾後,每年遣人送一顆至衡陽的「南嶽天龍堂」。
那位杜家小師妹筋骨血脈盡虛,身子已不中用,欲要根治頑疾,非得將煉出的七顆「續命還魂丹」盡數食下不可,為這事,義兄年宗騰還曾與她深談過,希望她「瀟灑」些兒、「大方」點兒,把丹藥全數送去,別這麼一年一回地折騰人家。
一年一回,等足七年不也一樣能大功告成?
她……是在折騰人嗎?
每每思及這問題,她的思緒便如脫韁野馬,直往他身上兜轉過去。
他後悔過嗎?
這一待,便已三個春秋,而往後還要熬過一個又一個年頭,他命不屬己,身亦如此,當初率性地允諾給她,可曾想過心愛的人兒還得等夠七年,才能從她手裡拿得全部的「續命還魂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