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怕!」她回得有些急,眸底的小火竄了竄。
兩人間忽地靜謐而下,他的目光是深而專注的。
殷落霞方寸驀地一緊,鼻息微促,她強自捺下想撇開視線的舉動,抿了抿唇,聲略僵,道:「我並不害怕。」
「我曉得。」他方顎輕點,神態平靜。「妳只是感到無奈又無辜。」
「我……」陡地無言,可她討厭這種被料中思緒的感覺。人和人之間,本該有些距離會妥當一點,這男人憑什麼踩過那道界線?
她下顎不馴地揚起,胸中燃著莫名的火氣,掀唇反駁。「你說錯了,我不是無奈、無辜,是怒極、惱極!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袖手旁觀,讓她死了乾脆,也不用惹來這一身腥!」
裴興武抿唇無話,一手仍習慣性地撫觸簫身。
夜風忽地轉大,吹來一江涼意,再次將他的髮絲捲到兩邊峻頰,那雙眼別有深意。
可惡!看什麼看?「你最好相信!」臉竟泛起前所未有的熱氣,殷落霞又是握拳,都快咬牙切齒了。
裴興武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態。
他沉默了半晌,就在殷落霞腦子裡剛興起想將他黑幽幽的招子給挖出的衝動時,他倒慢條斯理地出聲了。
「該走了,有什麼事,待休息過了再談吧。」道完,他旋身便走。
「喂——」這算什麼?
殷范霄怔了怔,定定瞅著男人的背影。
一步、兩步、三步……十步、十一步、十二步……那頑長身軀漸漸融入幽夜當中,越來越模糊。
這算什麼?他不是受騰哥所托,怎把她獨自落在原地?
這到底算什麼啊?她幹麼緊盯著他朦朧的背影不放?他說走就走,便以為她得乖乖跟上嗎?
她惱火地撇開眼,望向幽靜的江面,可心中火氣卻是抵不過滿江秋寒,夜風又強一陣吹來,她忍不住環臂顫抖。
這沒道理!
為什麼她得像個小可憐般在這裡吹風受凍?這完完全全沒有道理!
跺了跺腳,她頭一甩,終是轉過身朝男子離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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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他遇過的姑娘裡,最與眾不同的一個。
他不太懂得如何形容她的外貌,乍見之下並無驚艷之感,卻有種吸引人去深究的能耐。
雙眸精彩,言語有味,她男子裝扮斯文俊氣,一襲寬袖素衫又顯飄逸,以往至今,也不知受過多少小姑娘傾慕而不自覺。
坐在馬背上,裴興武暗自思索,一路上一直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身後離他約莫半個馬身的殷落霞。
兩匹坐騎是在岳陽城外同一農戶買下的,並非良駒,但腳勁倒還可以。他原還懷疑她不擅騎術,未料她外表看似文弱,馬上功夫倒是不錯,讓他再一次對她刮目相看。
她願意乖順地跟隨上來,說實話,裴興武心裡當真落下一塊大石。前晚在江邊碼頭,他把她惹得有些火氣,未多言語,故意掉頭便走,就賭她心裡不甘,定會追隨而來。
當他獨行在淒清秋夜中,聽見身後奔來的足音,除心裡大石落下外,竟突生一股欲咧嘴笑開的衝動,但他明白,他不能大笑,至少在她面前,凡事須適可而止,他可沒想再把她氣走。
更何況,他仍有件要事得委請她相幫。
這兩日,他一直想尋個適當時候啟口,眼見就要將人送抵,再不道出便遲了,只希望他的請求別讓她感到過分突兀才好。
此時,落在他身後的褐馬緩緩趕上,與他在林道上並駕齊驅。
「還要多久才抵武漢?」殷落霞眸光直視前頭,平靜地問。
裴興武瞅了她清秀的側容一眼,道:「以這般馬速,大約再行一個半時辰,黃昏時候定能返抵。」
秀唇淡淡抿住,殷落霞輕應了聲。
若由岳陽循水路,不需一天便能入武漢,但「三幫四會」從中一攪,她差些被挾去「拜堂成親」,原是不懂他為何棄水路改行陸路,後來才想明白,說到底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他因她與「三幫四會」起了磨擦,雖暫時緩下勢態,讓對方撤了手,但兩湖沿江一帶幾是「三幫四會」活動的地盤,若仍沿江而行,難保不再受制對方,始終不妥。儘管陸路所花時間多出一倍,確實安全許多。
「南嶽天龍堂」以出鏢師和護院聞名,這兩種人物皆得膽大心細、深諳江湖大小事物,遇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最為上乘,真真事非得已,那才亮傢伙大動干戈。想來,他處理事物、應對進退亦受到不小的熏陶,心思極其細膩,旁人或者考慮到下一著,他斟酌的卻是各種可能的發生。
「要不要下馬休息片刻?」裴興武淡問,微勒韁繩,讓馬蹄再次緩下。
「不用。」殷落霞秀顎一抬,不自覺地,臉容又一次流露出倔強神色。
瞥見她額頭和挺鼻上冒出細小汗珠,雙頰與秀耳泛出潤紅,幾絲沒能扎進髻裡的軟發亦染了薄汗,輕黏在耳畔與頸後。她明明就累了,嘴上卻硬是不認,這姑娘的性情倔強如斯,也算少見。
臉中陡然緊繃,擠迫著詭譎的鬱悶,未及細思,裴興武上身微傾,長臂橫了過去,驀然間扣住她的韁繩。
她的坐騎嘶鳴了聲,倒退兩步,在原處踩踏了幾下,便教他給制住了。
「你幹什麼?!」殷落霞一怔,不禁揚眸瞪人。
「下馬休息。」他淡道,已俐落地躍下馬背,手中同時握住兩匹馬的韁繩,不由分說地牽至一旁樹下,掛在突起的一段木枝上。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啊!」她居高臨下地俯望他的一舉一動,抗拒之言尚不及盡吐,那欣長身影突地回轉,一雙強而有力的手掌竟合抱著她的腰身,趁她驚喘怔然,輕而易舉地將她從馬背上舉抱下來。
雙足雖已落地,殷落霞仍繡口微張、鳳目圓瞠,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
這會兒,換裴興武垂眼俯視她,那深瞳似有異輝,像兩潭黑漩渦,一不留神真要把人往裡邊捲進。
「你你……你……」該死的!她做什麼結巴呀?心臟咚咚胡跳,耳根還莫名發燙,殷落霞頭一甩,雙手忽地使勁兒往他胸膛上推。
「你放開!哇啊!」
事實上,不等她命令,裴興武便準備撤回雙臂了,結果她猛地推拒、他恰恰一放,她頓失支撐又施力過重,整個人不禁往後踉蹌了兩、三步,眼見就要跌跤出醜之際,腰間又是一緊。
待她揚睫,但見男人清峻臉龐離得好近。
她被他拉進懷裡,這回,他的手不單只是扶住她的腰,而是橫來一臂從身後穩穩攬住。
殷落霞倒抽一口氣,入鼻儘是他男性的氣息,覺時已晚,害她腦中微微泛暈,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鬧得一臉怪相。
裴興武不懂她心中波折,驀地將她擁住,自身亦是怔然。
畢竟是女兒家,即便書生軟衫遮掩了身形曲線,那骨架仍是迥異於男兒的柔軟纖細,似乎再加些手勁,便能扭折了她的腰肢。
「還好嗎?」他低問,暗嗅著她身上的藥草香氣,心口發燙,竟連雙耳也感到淡淡熱意。
該死的好得很!「你、你放手!」還以為自個兒早成了冷情冷懷的人,沒想到脾氣這麼大,可殷落霞曉得,她惱的其實是自己。
相處也才兩日,她受他影響卻深。
她不自覺間會去偷覷他的神情、舉止,猜測他的想法,甚至會推敲他眉峰上若隱若現的憂鬱。
她腦中不時旋蕩著他鐵簫的清音,那音中有情,深意潛藏,足教聞者心思隨之起伏,一會兒如在冰雪天地,下一瞬卻受赤陽烘烤,耐人尋味之至。
如此反應,全然不像以往的殷落霞。
打一開始,她就不該去聽他夜中連綿有情的簫韻!
似有若無的,竟聽見心底一聲歎息,殷落霞尚不能理解這聲悄歎的意味兒,只微繃著臉容,一瞬也不瞬地瞅著近在咫尺的峻顏。
「站穩了。」裴興武沉穩語調未變,終於撤回臂膀。
兩人站得仍過分靠近了點,彼此都有些怔忡,是一旁馬兒甩著頭、發出嘶鳴,殷落霞才陡地回過神來。
心跳過促,她不太自在地調開雙眸瞧向別處,故意冷著聲道:「我說了,我並不需要休息。還有,也請閣下別自作主張替我作任何決定。」
她感覺到他又慣然地將手按在腰間簫上,隨即,他略退了一步,緩道:「妳不需停下,但馬匹需要。咱們臨時買馬,尋不到良駒,這兩匹坐騎說不準是頭回跑這麼長的路,不能催得太急。」
聞言,殷落霞不禁揚眉,見他神情尋常,眉宇溫和,對她擺出的冷淡姿態似乎渾沒在意,那異樣心緒再一次在方寸間擴散。
驀然間,她知曉了。
這男人早便明白她儘管力竭氣弱,卻依然硬撐著,不肯在他面前顯露疲態的固執心思,因此先「下手為強」,一把奪走韁繩,強將她抱下馬背,此時為了要顧全她的臉面和尊嚴,還道這一切全是為了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