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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頁     宋思樵

  他的話撕碎了薛碧如的心,讓她臉上的血色盡褪,傷心不已,她還來不及從這陣痛楚中甦醒過來,端著水果站在門口的郭媽卻忍不住滿腔的激憤大聲的衝口而出:

  「大少爺,你不該講這種話來傷害太太的,如果她沒有資格來管你,全世界的人更沒有資格來管你。」

  范以農的臉色立刻刷白了,「郭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渾身緊繃,全身的血液都彷彿凝結而停止流動了。

  「郭媽,你不要多事--」薛碧如連忙含淚勸阻郭媽,她怕情緒已經夠亂的范以農會承受不住這個突如其來的重擊。

  忠心質樸的郭媽卻緩緩地搖搖頭,她老淚閃動地嗚咽說:

  「你讓我說,太太,我再也受不大少爺把你當成一個毫無關係,只是老爺娶來的繼母看待,你對他那麼關心疼惜,你們母子早該驗明正身,早該相認的!?」

  郭媽的話像一陣出其不意卻威力驚人的龍捲風席捲了范以農全身的感覺,接著,一抹劇痛絞進心臟,他面無血色地望著淚光瑩然的薛碧如,強迫自己忍受這個令他暈眩而招架不住的衝擊,沙啞而不敢置信的呢喃著:

  「為什麼?為什麼您要瞞著我?」

  一顆晶瑩而酸楚的淚珠奪眶而出,薛碧如搖搖欲附墜地扶住牆壁,「因為--你爸爸不准我和你相認……」接著,兩行清淚順頰滾落,她強忍住想要擁住兒子抱頭痛哭的衝動,在淚雨滂沱中道出她的苦衷、她的悲哀,還有她和範文輔之間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

  范以農的臉完全扭曲了,他眼中也閃著絲絲閃耀的淚光,「所以,你才會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溜進我的房間悄悄替我蓋被!?」

  「你知道?你--竟然都知道?」薛碧如心酸地含著淚水望著他。

  范以農扭著唇角苦笑了,他笑得既辛酸又悲慟,「是,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我不敢張開眼睛驚動你,我只敢偷偷把這份感激和溫馨放在心底珍藏,我現在終於知道,原來我和以升一樣都可以理直氣壯擁有你的關心,這就是為什麼我生病時你會衣不解帶守在我病榻邊的原因,而我--」他悲哀而嘲諷地停頓了一下,「我竟然喊了你將近三十年的『薛阿姨』,天啊!我這一生到底是活在怎樣荒謬而扭曲可笑的故事裡!?」他倏然發出一陣淒厲而諷刺的狂笑,笑得淒涼而渾身震顫。

  薛碧如如遭重挫的俯身靠近他,「孩子,是媽對不起你,我實在是個失職又悲哀無能的母親……」她難以自禁紅著眼眶,慢慢伸出顫抖的手,輕輕而心痛的撫摸著范以農那頭濃密的頭髮。

  范以農渾身掠過一陣抽搐,熱淚狼狽地湧現在他那雙乾澀酸痛而憔悴的眼眶裡,他頸部的肌肉緊繃著,竭力克制那股幾近潰決的情緒。

  薛碧如看在眼裡,大大的心痛了,她深深注視著他,語意哽咽而溫柔地告訴他:

  「孩子,如果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吧!我並不會因此看輕你,像你那個盲目、專制、無情的父親一樣殘忍地打壓你的感情,因為,我是你的母親,我知道你心中所有的痛苦!」

  這番話徹底擊潰了范以農所有的武裝,熱淚衝出眼眶,他崩潰地緊緊抱住薛碧如,語不成聲地啜泣著:

  「媽,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又有多恨他--他心臟病發作、回天乏術的時候,我恨我自己,我居然有如釋重負的快感--」

  薛碧如鼻端發酸,她淚眼婆娑地緊緊摟著這個令他心疼、愧疚了一輩子的兒子,「我知道,我完全知道,孩子,是媽對不住你……」

  他們緊緊擁著彼此,面頰輕輕摩挲著,好半天都不忍放手,深深浸淫在這份壓抑了三十年恍然如夢的震動酸楚中,久久不能自己--

  孺慕之情慢慢沖淡了范以農心中的悲痛,但他依然緊緊偎靠著薛碧如,貪婪而貪戀地嗅聞著那份令他渴求了三十年的母性芳香和溫暖的氣息。

  目睹這一幕母子相認、感人肺腑的情境,郭媽悄悄擦拭淚痕,退出了這塊不屬於她逗留的空間。

  薛碧如憐愛地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孩子,不要恨你爸爸,嚴格說起來,他也是一個可憐而悲哀的人,他的一生只有賺錢和對功名利祿永無休止的慾望,結果又得到了什麼,萬般帶不去,唯有『孽』隨身,對於一個從來不懂得愛是什麼的人,除了悲憐同情,我們恨他又有什麼用?除了增加煩惱之外?」她頓了頓,一雙被淚光燃亮的眸子溫存地停泊在兒子深思微皺的臉上。意味深長地柔聲道:

  「孩子,該是你走出父親的陰影,重新面對嶄新的生命的時候了,揮別過去的夢魘,重新學習愛人和被愛吧!愛--這正是多難人間之所以美麗動人的可貴原因,只要你肯敞開心房付出自己,你會發覺你不但沒有失去什麼,而且得到的是一輩子享用不盡的寶藏,如果你想贏回珞瑤的話,你必須先學會跨出這一步。」

  「我還有機會嗎?媽?失去孩子對她的打擊很大,我想,她一定很恨我……」范以農憂心忡忡的說。

  「孩子,她並不恨你,她要的只是你的一顆真心,至於失去孩子的事,她或許悲痛難過,但--她不會拿這件事來懲罰你的,真正的關鍵完全在你身上,如果你仍然不肯從心繭中走出來,即使孩子沒有失去,即使珞瑤仍在你身邊,你覺得你們會真正快樂幸福嗎?你忍心讓上一代的悲劇繼續在你和珞瑤及你們的孩子身上重演嗎?」她驀然感慨良多的歎了口氣,「其實,失去孩子並不完全是一件壞事,在你還沒有學會做一個好丈夫時,你又怎麼可能成為一名符合標準的好爸爸呢?」

  范以農震動地望著用心良苦的母親,「媽,謝謝你,原諒我這些年來,竟然狠得下心來漠視你對我無微不至的關心。」

  「不是你的錯,是--我們做大人的罪過……」薛碧如感傷地輕輕摩搓著他的頭髮,見兒子眼中仍殘餘著一抹揮散不去的烏雲陰雨時,她綻出一絲痛憐的微笑,別具深意地說:

  「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山上去了,你別再借酒澆愁了,有空的話,別忘了上迎翠山莊。中秋節快到了,該是我們一家人團圓的好日子,誰知道--也許你會在山上找到月下老人送給你的特別禮物也不一定。」

  范以農牽動嘴角,正想取笑母親的浪漫奇想時,他的心頭突然閃過一陣異樣的聳動,驀地,他的眼睛亮了起來,他趕在薛碧如前頭,雙眼炯炯地站在門廊上攔住她的去路。

  「媽,我送您回去。」

  薛碧如輕眨了一下眼睛,「兒子,這樣做太快、也太明顯了吧!」

  范以農稍稍揚起濃眉,他和母親交換了一個神秘而會心的微笑,「會嗎?我送自己的母親回家有什麼不對嗎?」

  薛碧如斜睨了他一眼,輕聲埋怨: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孝順懂事啦?哼,還是老婆比較重要,而做母親的我為了成全兒子,也不得不吃點悶虧,扮起吃力不討好的黑臉來了。」

  但牢騷終歸牢騷,她還是笑容可掬的坐上兒子的轎車,任滿臉光彩,神采奕奕的范以農把車子開出綠蔭遮天的坡道,慢慢駛向陽明山。

  ※   ※   ※   ※

  一進入迎翠山莊大廳,范以升便嘻皮笑臉地迎了上來,忙不迭地揶揄范以農:

  「大哥,你這『三隻腳』的速度還真是『快』得不同凡響,居然遲到了一個月才懂得在咱們母親的率領下按圖索驥?」

  范以農盯著他,雖然他胸中盈滿了做大哥對弟弟的疼愛之情,但他仍是不忘擺出做兄長的架勢反唇相譏:

  「你還好意思調侃我,你把珞瑤帶走,然後又自導自演地跑到我辦公室演出了一出義憤填膺、興師問罪的好戲,置我們兄弟情誼於不顧,你說,你怎麼向我交代?」

  「『膠帶』?我還送你一卷『繃帶』哩!!」范以升神閒氣定地撇撇唇,「我不拐彎抹角、用心良苦來上這麼一手『抽絲剝繭』、『聲東擊西』的好戲,你怎會知道改頭換面、良心發現,知道自己原來有多麼渾球?」

  薛碧如聞言連忙瞪著他,沒好氣地數落著:

  「以升,對你大哥要有分寸,別講這麼刻薄損人的話!」

  范以升忙翻白眼抗議了:「媽,我要絕食抗爭了,我以前就覺得您這個難為的『後母』有些偏心了,現在可好,我跟他這麼迥然不同的人竟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這下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我真的開始懷疑我是您從垃圾堆裡撿回來的!」

  「不!你是從我們家後山的石頭裡蹦出來的!」薛碧如挑著眉說。

  「天底下有我這麼出類拔萃、優秀絕世的『石頭』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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