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碧如擤擤鼻水,「好吧!我不提這件事,我們繼續剛剛未完的故事吧!」她被歷歷在目的往事塵煙掀起無限的悲楚傷懷,喉嚨裡已不自禁地逸出一聲令人悵惘的歎息:
「自從那件插曲之後,以農就遠遠地躲著我和以升,再也不敢和我們親近了,他不想害我們被範文輔趕出去,他這個父親為了自己偏頗的野心和生命哲學,弄得大兒子完全喪失了童年的歡顏,小兒子完全疏離你、不肯親近他,我們范家儼然成了典型的咆哮山莊。以農大學畢業後,他這個做父親的竟然親自帶孩子上酒家去品驗什麼是花錢買醉、逢場作戲那一套生意人玩弄女人的醜陋戲法。」薛碧如語音突然變得生硬而怒意澎湃了。
「念完研究所,他就積極安排以農接掌盛威,他呢?則坐在背後操縱控制,連他結婚的對象都是他這個獨裁的父親一手安排的。孩子,他從來沒有愛過丁瓊妮,真的,我這個滿含愧負的親生母親可以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這點,否則,和她交往期間他也不會表現得那麼心平氣和,理所當然,他應該會害怕、會恐懼、會退縮,是的,他一向是用這種態度來面對他所鍾愛的人和事物,也包括我這個愛他在心口難開的『薛阿姨』在內。」
「可是——我親耳聽見他對丁瓊妮說他愛她的……」商珞瑤鼻端酸楚的說。
薛碧如憐愛地撫著她的長髮笑了,「孩子,你有沒有從頭到尾都聽到他們談話的內容?你知道人是很奇怪的,事不關已則罷,事一關已則亂,人在盛怒和悲憤的時候是很容易斷章取義的!我不相信他會愛丁瓊妮,因為,我在他身邊整整用關心的眼神看他近三十年了,他也從來不曾對我和以升說過任何動人貼心的話,因為,他一向不是善於用言詞表達內心感情的男人。」
商珞瑤無限幽怨而躊躇地輕咬著下唇,「可是,您不能否認丁瓊妮離開他的婚變打擊對他影響很大,可見,他是十分在乎她的。」
「孩子,那是因為他的男性尊嚴受到了莫大的重創,他人還躺在醫院裡,跛腳的打擊已經夠令他難以承受了,而丁瓊妮的勢利無情無異於是雪上加霜,偏偏——」薛碧如憤慨地繃緊了臉,「偏偏他父親還在這個時候狠狠刺了他一刀,他對以農說:『難怪,她會不要你,誰會要一個跛著腳的殘廢做丈夫呢?」她停頓了一下,望著倒抽一口氣的商珞瑤,她嚥下喉頭的硬塊,悲淒而咬緊牙齦地用力說:
「你很難想像世界上怎麼會有他這樣鐵石心腸的父親是吧!當我聽見他居然對躺在病榻上的兒子說出這種惡毒狠心的風涼話時,我心如刀割,悲憤填膺地恨不能找他拚命!如果不是反應出奇靜默的以農阻止我的話。」
「以農他完全不在乎他父親的話嗎?否則,他怎麼會反而倒過來勸您呢?」商珞瑤滿心狐疑地問道,心疼和憐惜緊緊纏繞著她那顆盈滿酸楚的心。
「他在乎,他怎麼可能不在乎呢?半個月後,當醫生宣佈他可以出院時,他就悄悄一個人辦理了出院手續,在我們所有人來不及做防備的情況下,他演出一次長達半年的失蹤記,等他再回來之後,他完全變了,變得更憤世嫉俗、更深沉古怪了,他完全封閉自己的心靈,活在自憐和尊嚴激烈急戰的煎熬裡。珞瑤,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刻意要替以農辯解脫罪,我只想讓你知道這些隱藏在以農孤僻個性背後那異於常人的成長背景。也許你看到的是一個冷酷倨傲、喜怒無常、吝於付出自己感情的男人;但我卻活生生地目睹到一個從小就被自己父親控制、打壓,被緊緊綁在一個鐵血而殘酷教育下不得喘息的小男孩——他從來沒有機會學習真正面對自己的感情的空間!所以珞瑤,即使他真的罪不可恕,難道,你不能給他一個重新學習處理自己感情的機會?讓他擺脫過去的陰霾,而能真正坦蕩蕩地面對真實的自己?」
商珞瑤聽得辛酸萬分,她咬緊牙關強忍住那氾濫的淚水。
薛碧如焦慮地深深凝望著她,「珞瑤,你真的不肯原諒他嗎?」
商珞瑤心頭一酸,她迅速移眸望著窗外迷離炫奇的夜色,隱忍已久的珠淚終於破眶而出,她悲不自勝地低聲啜泣著,模糊紊亂的腦海裡忽然浮現著一個抱著心愛小狗卻不敢哭出聲來的小男孩,漸漸地,小男孩的臉放大換成范以農那張冷峻憂愁、充滿滄桑的男性臉龐,一陣痛憐揪心的痙攣絞過她紛亂如麻的心頭,她倒抽一口氣,語音梗塞地說:
「我會給他一個機會的,不過,這次得他來找我,他必須憑他的感覺找到我,然後,帶著他的真心獻給我。」
薛碧如臉上露出一絲帶淚的微笑,母性那份無求的愛心深綻在她秀美而刻滿魚尾紋的容顏上。
※ ※ ※ ※
淨嵐山莊。
范以農靜靜坐在書房裡,兩隻腳高高地架在書桌上,他的書桌空出來的地方堆滿了酒瓶、酒杯、煙蒂、煙灰,還有一罐鎮定劑、安眠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煙。
書房裡燃著一微暈的立地檯燈,輝映著他那張蒼白陰霾、略顯憔悴頹喪的臉孔。
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他並沒有被自己狠狠地灌醉,雖然他很希望自己能夠爛醉如泥,醉到沒有辦法再發揮思索的能力,醉到不知道痛苦、絕望是什麼樣摧人斷腸的滋味?
商珞瑤失蹤整整一個月了,他無神地凝望粉白的牆壁,懊惱自己的束手無策和彷徨無助。
她就像一陣雲煙突然從他生命中消失蹤影了,他曾經刊登尋人啟事,也曾經開車盲目地穿梭在台北市的大街小巷,更曾經發狂地去查找她台大同學的名冊,一一向她們打聽訊息。
然而,一切都像石沉大海一般,她走得乾淨利落,不帶走一片雲彩,只留給他永難平復的創痛和遺恨!
他落寞痛楚地想起,郭媽在珞瑤出走之後,對他說過的一段發人深省而令他沉痛萬分的話:
「大少爺,你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少奶奶找回來,她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了,她完全沒有半絲女主人的驕氣和架子,就像夫人一樣令人敬佩而心折,失去她會是你這一輩子最大的損失和遺憾的……」
猝然閉上濕潤的眼睛,任憑揪腸刺骨的痛苦深深戳絞著他那滿目瘡痍的心。
是的!這的確是他一輩子永難磨滅的遺憾和痛苦--
曾幾何時,淨嵐山莊這個富麗堂皇,曾經美得像伊甸園的家園少了它溫婉絕塵的女主人竟顯得這般空洞而淒冷?
他像個坐以待斃的困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一口一口喝著悶酒。
他一面啜飲著辛辣苦澀的酒汁,一面重複思索著一個令他五臟六腑都絞在一塊的問題:他失去了她,失去了那個明眸皓齒、溫柔賢淑,好像仙女、天使,菩薩化身的美麗妻子!
他是怎麼搞的?在他擁有世界上最珍貴的瑰寶之後又驟然失去了她?
范以農啊!范以農!你就像你那個比你多了一雙慧眼的弟弟所說的,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
他的陰沉和自暴自棄令郭媽憂心而不忍,然而,她的苦口婆心只換來範以農不耐煩的咆哮和更厲害的酗酒行動。
於是,無奈困擾的郭媽只有把她的煩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薛碧如。
當薛碧如難耐母性的煎熬和憂煩走進淨嵐山莊,打開書房時,她的眼睛和鼻子立刻被滿屋子的煙味和酒氣薰得呼吸困難,頭重腳輕。
她立刻斷然拉開緊閉的窗簾,並打開空調系統的開關,屋內立刻大放光明,空氣也跟著新鮮流通起來。
目睹他那張鐵青泛白的臉,以及佈滿血絲浮腫的眼睛,一股不能控制的沉痛和憤怒立即取代了滿腹的憐愛和內疚。
「我想我是看錯了你,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是個怯懦、逃避現實而不敢接受挑戰的膽小鬼!!!」
范以農下巴緊縮,他咬緊牙齦地又狠狠往喉頭灌了一口烈酒。
薛碧如氣得臉色發白,立刻奪走他手中的酒杯,她目光如炬地盯著他,痛心疾首地厲聲指責他:
「你以為沉溺在酒精和尼古丁裡就可以替你找回珞瑤嗎?就可以逃避你的痛苦嗎?你這樣頹廢、意志消沉,如果讓珞瑤知道了,她會回心轉意嗎?不,孩子,她只會更傷心、更瞧不起你,因為--」
「夠了,夠了!」范以農痛苦地低吼著,一記粗暴而令人心驚膽寒的重拳敲擊在書桌上,霎時煙灰四揚,酒杯飛落,桌上所有的東西都移了位置,「你為什麼要把時間浪費在我這個不值得你付出關心的廢物身上,反正--我又不是你生的,你還是多關心以升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