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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片刻又返來,「他自美國回來直接到公司,看到你辭職信發呆,同我說『是嫌我長得醜吧。』我回答:『王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他奔下樓去……福在,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走,那樣好的人,打亮燈籠沒處找。」

  福在不出聲。

  「可是對愛情仍有憧憬?」

  福在啞然失笑。

  「真傻,年紀不小了,還想走到什麼地方去?」

  福在忽然輕輕哼一首歌:「我只是一葉浮萍,四處漂泊去覓前程……」

  秘書責她:「自作自受。」

  福在掛上電話。

  她坐在周子文對面,聽他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也就暫忘一切煩惱。

  福在鬆口氣,有疑問,她直接問他,得到清晰答案是真抑或是假,已經不重要。

  戚君的電郵又來了。

  「不要相信周子文。」

  福在忍不住揶揄他,「可以相信你嗎?」

  他像是明白了,半晌這樣回答:「不要相信任何人。」

  騙子何其多。

  一半一半,碰到是誰,純屬運氣。

  很多時,害人者還裝扮成被害者般四處招搖。

  電郵中止,看樣子以後都不會再有他的音訊。

  司機與助手來了。

  福在開門給他們,叮囑說:「輕些。」

  兩人手勢熟練,像是一向抬慣不省人事的東家,一人抽住雙腿,另一人扛起肩膀,一轉身,就出去了。

  福在真正鬆一口氣。

  她把杯子洗乾淨,出門去添置藥物及衛生用品。

  下午,與季太太喝茶。

  福在這才問:「季先生好嗎?」

  「在夏威夷探親,說是天氣好得不得了,所以多住一陣子。」

  找到優差

  這季先生是個妙人,天大的事難不到他,因他一概不理,近十年來不曾正經工作,也不言退休,生活擔子由老婆大人扛著,他自遊山玩水。

  這樣好福氣,故此小口常開,天天眉開眼笑,並不討人厭,在家中有一定作用。

  季太太笑說:「做人呢,要學老季,何必自尋煩惱。」

  她吩咐福在一些事。

  「你總得找一男一女兩個助手聽電話跑腿,你要在本市帶過去呢,還是上海聘人?」

  福在說:「到了上海用他們那些聰明伶俐諳外語的小地頭。」

  「一個月內我來探訪,你得有茶有水。」

  「一定辦妥。」

  季太太忽然握住福在的手,「我看了你六七年,人這麼乖,為什麼名不乖呢。」

  福在一聽,鼻子上像是被人重擊一拳,眼淚要奪眶而出,硬硬忍住。

  「寡婦不好做,所以我始終容忍著老季:總有一個人會回來,進進出出,晃眼十年八載。」

  福在的眼淚終於噗地落下。

  「留意一下,有可靠的人,還是嫁人的好。」

  福在答:「明白。」

  「這是飛機票。」

  「季太太,我想乘火車。」

  「啊,那可得走三天呢。」

  「我想沿路看風景,瞭解名生。」

  「小姐,那你每天必須一早一夜給我兩通電話,免我掛心。」

  「知道。」

  「我替你辦臥鋪火車票,今日鐵路服務也不差了,你自己好好當心,看牢行李。」

  福在點頭。

  「你在北美有親人吧。」

  福在為季太太釋疑:「人家那邊什麼都講專業證書,連美容院理髮師傅都得考試,去到彼岸,不過作些閒雜功夫,隨雲職業無分貴賤,但是有選擇的話,還是做上海分行經理妥當。」

  季太太放心地笑了。

  福在只得一袋手提行李。

  那只袋不輕,可是她雖然瘦小,雙手一拉,也提了起來。

  生活經驗告訴她,自己提不到的東西盡量丟棄,免得累人累己。

  隔了一日,劉少波給她電話。

  「福在,我暫時不回來了。」

  「那一定是找到優差。」

  「還過得去了,著名的新加坡置地要搞好保安,我碰到若干舊同事與舊同學,十分投機。」

  福在覺得寬慰。

  「福在,有空來探訪我。」

  第二十一章

  福在有點惆悵,這個年輕人幫過她許多忙,在那段時間,些少援手,一兩句勸慰,對她不知有多大益處。

  當下她說:「千萬別失去聯絡。」

  「絕對不會。」

  電話一掛斷,已經失去音訊。

  少年時不明白日出日落,人來人往是自然現象,離別分手,交換紀念冊寫得密密麻麻,後來看到那些小冊子,迅速扔到垃圾桶:友(左人右齊)如果有些微成就,一定可以在報上讀到他們消息,如不,也只好算數。

  今日,福在已無感慨。

  下午,秘書打電話給她:「周先生好像有話說。」

  「我到公司來。」

  「四點鐘他有空。」

  福在買了幾盒糕點請大家吃下午茶。

  周子文親自迎出來。

  他情緒平靜得多,攤攤手,「留不住你,福在。」

  福在微笑。

  他說下去:「那天我到你家去,奔向大興問罪之師,可是沒說幾句,忽然醉倒,不知為什麼酒量愈來愈淺,我有否嘔吐,可曾胡言亂語?」

  福在回答:「你很乖,忽然盹著,動也不動,舒舒服服睡得香甜。」

  「司機說,王小姐叫輕點抬。」

  「碰著頭臉就不好了。」

  釋心中之疑

  周子文看著她,「我有無說過不應說的話?」

  福在微笑:「都忘了?」

  「像喝過迷魂湯似,一點記憶也無。」

  福在說笑,「你什麼都答應給我呢,可做得准?」

  「福在,你什麼都可以拿去。」

  「無功不受祿。」

  周子文仍然不放心,「我沒有無禮吧。」

  「子文,請告訴我一件事,釋我心中之疑。」

  周子文像是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事,他反問:「我說了,你會相信?」

  「你說了,我便放心。」

  「你問好了。」

  福在輕輕說:「那晚,我們曾在公司做到傍晚,你曾經走開一會,去醫院探訪鄧大和,可是大和說沒見過你。」

  「我推開病房門,他睡著了,鄧太太伏在他身邊也累極打盹,我沒叫醒他倆,只與主診醫生說了一會,警方已與那醫生會晤,他是我人證,月枚出事當晚,我每一分鐘都有著落。」

  「你沒用自己的司機。」

  「司機也要休息。」

  福在不出聲。

  周子文緩緩說:「警方亦用我說:『周先生,你省下大筆贍養費,真是湊巧。』可見他們同你一般亦有疑心。」他深深歎息。

  福在仍然沉默。

  「我並不憎恨月枚,她就是討厭我這點。愛與恨都不夠徹底迫切,她對我也有付出,她要的我都決定給她,我毋須陷自身不義。」

  福在微笑,「我放心了。」

  「福在,我們倆——」

  福在回答:「我們相識的不是時候,兩個人的過去加在一起牽牽絆絆比千斤還重,有什麼幸福可言。」

  周子文低下頭,過了很久,他這樣說:「再說,我長得醜。」

  福在走過去,緊緊握住他雙手。

  她很喜歡這樣抓緊周子文的手,這對他來說有鎮定作用。

  也許,當日如果月枚願意這樣做,可能會有不同的結局。

  只聽的周子文說:「分手,你也沒叫我難堪。」

  福在立刻笑了,「誰同你分手,我們仍是朋友:像你這樣牢的靠山到什麼地方去找,我這個小友有事,哇一聲叫,你可得馬上答應我。」

  周子文歎口氣,把臉埋到福在手心裡去。

  過一會他說:「我給你介紹幾個能幹的人,他們是上海通。」

  「我一安頓下來就去找他。」

  「不,我讓他找你。」

  「也好,這是我浦東地址。」

  「福在,保重。」

  福在說:「我叫什麼名字?我自然有我的福氣在這裡。」

  周子文忽然哽咽,「你說的對,福在,你說的對。」

  他倆擁抱一下。

  福在聽見周子文輕輕問:「為什麼當初我認識的不是你?」

  硬漢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叫福在黯然。

  出門那一天,年輕的周氏司機一早來送福在往火車站。

  他看到行李有點訝異,「王小姐,就這一件?」

  福在點點頭。

  他給福在兩隻小盒子,「周先生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上海人頂喜歡這款式金錶,禮多人不怪,有必要時拿這個作謝禮,夠體面。」

  福在微笑:「謝謝他。」

  「周先生說,火車票替你換了廂房,比較舒服。」

  福在又感喟,他對她由衷關懷,處處周到。

  知道得太多

  司機把行李搬上去,把礦泉水及零食交給她。

  「周先生說:到了上海南站,會有人接你。」

  福在點頭。

  司機下去了。

  列車準時緩緩開動,福在坐在窗口,看風景逐格後退,漸漸景致迅速飛快地躍過,一切都過去了。

  在火車行駛的節奏裡她覺得寬心。

  她喝口水。

  真的渴睡,福在想,睡著了永遠不醒來也不要緊,這一陣子老有這樣消極的想法。

  她做夢了。

  她看到小小的自己步行上學,到了課室聽不懂功課,聰敏伶俐的月枚過來同她說:「福頭別流淚,我教你。」她倆從此成為好朋友。

  福在勤學,畢業後用功工作,啊,她認識了邵南,否極泰來,忽然之間什麼都有了:英俊的丈夫、溫暖的家庭,還有,事業也前途光明,她不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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