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裡,生老病死是輪迴的,也看盡人對病痛的無奈。
可是,她卻是第一次在年輕男人的臉上看到這麼深刻的自責。
「你在這裡呆多久了?你的臉色也沒有比那位小姐好到哪去呢……」
驀地,她的手腕一緊。
「娃娃她怎麼了?」
他的聲音嘶啞得不像是人。
護士小姐趕快把好消息告訴他,「我們的醫師醫術高超,你女朋友醒過來了。」
狂喜如瀑布般的衝進他的全身,轉身就要去見范紫今。
「別急、別急,那位小姐需要住院,暫時,她也還不能見客,我們有幾樣手續要辦,你先跟我來填資料吧。」
雖然失望不能在第一時間看到范紫今,但是,這樣已經足夠他把天上地下的神祇諸神都念上一遍,衷心感謝了。
暫時的危機過去,范紫今也住進了四張床位的健保床。
她迷迷糊糊的打開眼睛,意識也逐漸的清明,感覺像是從一場無夢的空白夢境中醒過來。
印在她瞳孔上的是張大臉,那臉大得不可思議,黑墨墨的眼眨也不眨,可是眼白的部分卻紅得驚人。
那表情像是怕她瞬間會不見。
「大鳥……」
「娃娃,妳真的醒了?」小心翼翼覆蓋上去的大掌也不見力道,生怕觸碰到任何不能碰觸的地方。
看見他,也不知怎地,心理頭看不見、看得見的酸甜苦辣一鏟鏟的被攪了出來,一時間,竟淚眼迷濛了。
「妳哪裡痛,告訴我,我去叫醫師!」他彎的腰部快貼上床,要不是心念他的娃娃還病著,早一把將她扯進了懷抱。
范紫今噙著水霧的眼朝他一轉,強忍住鼻酸,眨了淚。「你怎麼一副很累的樣子,你都沒睡嗎?」
他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故意逗她。「妳醒了,我就能睡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陌生的白,她心裡有數,她是舊疾復發了。
「妳還敢說,我不過兩天沒有看著妳,妳竟然感冒!」
「人吃五穀雜糧,誰不會生病的,何況是感冒。」
「妳的身體跟別人不一樣!」急匆匆,他冒出心裡一直擱的疙瘩。
「對不起。」
「我不要妳的抱歉,妳給我趕快好起來,我不想看妳這副病懨懨的樣子。」他黑了臉低咆。
「你放心,我休息個幾天就會好了,你別忘了我也年輕力壯喔。」年輕就是本錢。
「妳好好睡吧,多睡一點身體好的快。」他輕言安慰。
「你陪我?」
「等一下醫師來巡房會罵人的。」她的提議像貓撓著他的心窩,嘴巴雖然不贊同,可是放鬆下來的情緒讓緊張了許久的神經也感覺到了倦怠。
「陪我。」
「閉上眼睛,乖乖睡覺。」觸手,熱度仍然。
她闔上眼睛,不到一分鐘又睜開。
「我不會走的,妳安心。」
得到保證的她這次真的閉上了雙眼,慢慢的呼吸趨於平穩。
溥敘鵬的身軀滑回椅子上,十指緊握,神情有種木然。
他也闔上滿是紅絲的雙眼。
不去想,不去想,不去想往後會比今夜還要雖熬。
第七章
五十幾層高的帷幕大樓外,吊著清洗強化玻璃的敢死隊。
那不是平常人做得來的事。
爬高爬低是一回事,要把每一層樓的玻璃都刷洗得乾淨更需要技術,總之,沒有膽量還真做不來。
所以,價錢高。
兩人一組成單位,橘黃色的安全帽還有固定在最頂樓的升降梯是最微薄的防護。
風很強,升降梯在強風中搖搖欲墜,叫人看了都要為之捏把冷汗。
手機響了很久,直噴清潔劑的人好一下子才發現。
掏掏掏∼∼
「喂?」
「XXXXXXXXX……你這渾蛋,立刻給我下來!」
「你……誰啊?」
「還敢問我是誰?我好傷心,不是,是好生氣,溥敘鵬,你這隻大鵬鳥我命令你馬上、立刻給我下來,我立刻要見到你。」嘶吼的嗓子因為太過激動,差點分岔。
「你嘛幫幫忙,自己報上名來!」幾百英尺的高度,又是戶外,別以為收訊跟平地一樣清楚,聽得見聲音該偷笑了。
「厚,死大鳥,下來,給我下來!」
他聽出虐待他耳朵的不是別人,是阿俊。
他們好像很久不見了。
風來升降梯晃了下。「……不行,我還有一層樓要洗。」
「你不下來我們就切八段!」他都已經在他下面了,竟敢不下來見他,孰可忍,孰不可忍!
「火氣這麼大,吃炸藥啦。」
八分鐘後,他從升降梯下來,卡其色的工作服都是髒污,臉瘦了一大圈。
阿俊把車停在人行道旁,人就靠在車子上等他。
八分鐘,地上已經一堆煙蒂。
「小子,我以為你要老死在上面了。」他推門出來,想把煙熄掉,卻被溥敘鵬接過去。
他把肩膀上的繩索卸下來,深深了吸了口煙。
阿俊不敢相信。「大鳥,你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忘了。」
「忘了?」他怪叫。
大鳥是他們這幾個人裡面最模範的寶寶,不抽煙、不喝酒,嫖賭就更遠了。
他寧可把錢省下來去買組裝機車的材料,他一直往自己堅持的路上在走。
他打量溥敘鵬木然的神色,像是知曉了什麼,抿抿嘴後,把本來要說的話嚥了回去。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一個半月,他來這裡打工,誰都沒說。
「我去黑炫風那裡找你,老闆說你把老哈雷賣給他之後就離職了。」
「嗯啊。」彷彿他從高處下來就是為了哈那根煙,一任煙霧把他的臉整個蒙住。
「為什麼把車賣了?那可是你老爸留下來的,你的命根子耶。」
老哈雷,風雨不出門,沒有重要事件不出門,朋友想借去炫棹,門都沒有,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它擦得閃亮晶瑩。
轉眼,竟然把它賣了。
「缺錢。」半根煙很快要燃到底了。
「沒鋃鐺可以來跟我喬,我家什麼沒有就錢最多了。」
「我不想矮你一截,不想欠你人情。」
他三句不離靠字。「所以你來幹這種危險的工作?」
溥敘鵬乾脆不答。
「你到底缺多少錢?賣了哈雷還不夠?」
他什麼都不說。
「既然缺銀子幹麼要辭了黑炫風那邊的工作?」
「你是我老媽問這麼多?」要不要他寫報告書,細目詳列?
「媽的,你給我從實招來,要不然我就……不走!」朋友不是要有難同當的嗎?這笨鳥到底有沒有當他是死黨?
「我很忙,沒空陪你。」溥敘鵬淡淡的說。
這樣有問答,簡潔到不行的人不是他認識的大鳥。
阿俊一把捋住溥敘鵬的領子。「別逼我揍你!」
「只是不想做了,就這樣。」他踩熄煙蒂,扳了扳酸痛的脖子,順便扯開阿俊的手。
「那明明是你一直堅持的工作,別人或許不知道你有多喜歡車子,可是我知道,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的!」
「少肉麻了!」
「我就知道那個女人是禍水。」阿俊不笨,轉念想也知道,能把大鳥逼上絕路的不會有別人。
「不許說她!我警告過你,我不想再說第三遍。」
「你還在維護她?」
「叫你生病你要嗎?你去病床上躺躺看!」
「呸!」
「你以為她喜歡嗎?」
「媽的,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朋友?」他亂踢空氣出氣。
「沒有的話我站在這裡無聊嗎?」
「她到底要花多少錢?」
「不知道。」
「你連譜也沒有,那不就是無底洞了?」
「醫生說開刀是唯一的路,不開刀,沒有路。」
開刀,好幾個七位數的開銷,還是最基本的。
「你有沒有想過蠟燭兩頭燒的下場?」
「沒想過,我只想到我不能沒有她。」隱忍了許久的情緒,他乾脆把阿俊放在胸口的煙整包搶過來,繼續吞雲吐霧。
這是他能找到最便捷的情緒出口。
「大鳥,我真的可以幫忙。」
「我不想拖誰下水。」愛她,是他心甘情願的。
「你這死腦筋,怎麼說都不通,氣死我了!」
「想幫忙的話,有空,多去看一下她,我平常幹活,她一個人住院,很寂寞。」
這跟以前有什麼不同?她依舊寂寞一個人。
「知道了。」阿俊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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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空白的臉孔。
她沒有任何表情,像不著邊際的雲。
就連坐在她身邊的阿俊也不曉得她在想什麼。
他們同坐,在阿俊的雙B車上,車子平穩的在車水馬龍的道路上駛著,彷彿沒有目的地。
這麼安靜,阿俊很不習慣,喉嚨裡像有條蟲搔癢著他。
「妳都看到了。」
她頓了很久,久到阿俊以為她不會回答他了,這才麻木的頷首。
自始至終,她都在車上。
她聽到了阿俊跟溥敘鵬全部的對話。
那時候她就趴臥在後車座。
其實阿俊會來找溥敘鵬也是她的要求。
每次來看她的溥敘鵬並沒有什麼改變,可是他們不是陌生人,是相愛的兩個人,隱約約,她就是知道不對。
他照常的來看她,講笑話逗她,可是常常講著講著,一個恍神,他就趴在任何可以靠的地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