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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嚴沁

  我禮貌地笑笑,卻有些兒不自在。他並沒有離開的意思,不明顯地用視線追尋我。這個漂亮的年輕人,他要什麼?我低著頭,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識的得意情緒,就像當年在學校辛追求我時一樣。女人永遠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視,永遠是女人的驕傲,那顯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沒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這年輕人的注視並沒嚴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貝迪,這七三三已經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沒注意!」呂緯微帶著些醋意說。他乾脆叫他七三三!

  「別胡扯!」我微笑著說。又看了那年輕人一眼,我看他時,他的視線立刻逃開了。

  他的確是個少見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銀幕上能見到,但男明星沒有他良好的氣質和修養,他那些微帶憂鬱的氣質,有歐洲貴族的味道!

  「查出來了,貝迪!」呂緯小聲說,他手上拿著一張房客登記表。「威廉,路--什麼,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來,是德國漢堡人,二十七歲,是路--什麼公司遠東區總經理--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樣,一定是他家族開的公司!」

  「你在說誰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來,他對你挺有意思的!」他笑著說。

  「你以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個世界上誰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呂緯嬉皮笑臉。

  「呂緯!」我叫。臉上的神色變了,呂緯的話實在太離譜,開玩笑也得有個限度。

  呂緯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記表,顯得有點訕訕的,但他不失為一個善於察顏觀色、頭腦靈活的人。

  「我在跟你開玩笑,別生氣,」他說,「看,那個七三三在看我們了!」

  我不再理他,懊惱地坐下來,什麼七三三,關我什麼事?抬起頭,又碰見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惱消失了。那是親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蘊含著一些什麼,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說德國人最驕傲,優越感最重,但這個叫威廉的七三三卻完全不同,我下意識再笑一笑。

  哪曉得,他竟走過來,站在面前。我們只距離三尺寬的櫃檯,我感到心慌意亂,不曉得怎麼辦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開始自我介紹,年輕的臉上,透出陣陣紅暈,男孩子也臉紅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邊的呂緯。

  「貝迪!」他念了幾遍,彷彿把這兩個字從嘴裡吞到了肚子裡。

  「第一次到台灣?」我問。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經使我能很圓滑應付了。

  「不,來過許多次,第一次住這酒店,」他笑笑,左邊有個深深的酒窩,很孩子氣卻絕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這樣的東方女孩!」

  「像我這樣的東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別人有什麼不同,以前老禿頭也這樣說過,現在是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別,」他認真地點點頭。「特別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見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該屬於這裡!」

  我心中一動,他的話雖跟老禿頭意思差不多,但悅耳的程度天差地遠。他說我不該屬於這裡,這也是我的感覺,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麼,我該屬於哪裡?」我笑笑。

  「我說不出,」他搖搖頭。「如果一定要說,我覺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沒人煙的地方--不,你該屬於--」

  我笑出聲來,二十七歲,在我們中國男孩來說,已必須裝得老成持重的樣子,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愛幻想,是吧」我打斷他的話。

  「不是幻想!」他臉紅了,紅得很厲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談,或者說得不對,再加上我的英語不十分好,也許表達不出意思!」

  「對不起,我不是說這個!」我收斂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個普通的中國女孩,並不特別!」

  又有一堆人進來,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我開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邊,臉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麼,或者是我剛才的話。但是,我心中隱隱覺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則,將是無盡的煩惱。

  忙完一陣,那帶憂鬱氣質的七三三已經離去,自然,他來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櫃檯上的凌亂賬卡,心中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我--一點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那七三三動搖了我對辛的感情?我絕不以為這樣,我只是有些心動,有些驕傲,有些虛榮--

  「請問,哪一位是貝迪小姐!」一個低沉的、畏縮的、怯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潮。

  「我是貝迪,什麼事?」我問。

  前面站著一個蒼白的,瘦削的,卻長得相當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務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來是個標準的學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視線從低垂著的眼瞼下射上來,看我一眼,說:

  「鍾經理在樓上總辦公廳要見你!」

  我吃了一驚,無暇再分析這男孩的一切,經理要見我?有什麼事?莫非我們合作的賬--

  「好,我就去!」我強抑.住紊亂的思緒,打發走那個男孩。「呂緯,經理找我,你想會不會出事?」

  呂緯愣了一陣,經理平日很少單獨召見職員的。

  「不可能吧!」他說,「你鎮定一點。」

  我點點頭,不鎮定一點也沒辦法,誰叫我做了虧心事?雖然並不是我情願的,我總是合夥人。硬著頭皮走上二樓,心跳的聲音自己能聽見。我敲敲經理室的門,裡面傳出冷冷的應聲。

  「鍾經理,找我嗎?」我怯怯地說。

  經理還是那副模樣,冷得像座冰山。他銳利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一陣,才慢慢說:「據我的觀察和各方面的反應,你的工作成績不錯,很努力,很負責,只是經驗不夠!」

  我的心忐忑不安,經理叫我來,是為了要嘉獎一番?

  「據說,在櫃檯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煩?」他問。

  我的臉紅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麼,但我不瞭解,他是關心還是不滿--

  「你別緊張,對一個好職員,我一向很關心,如果你有困難,可以提出來!」

  我感激地點點頭,冷漠嚴肅的經理,看來倒還有人情味。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麻煩,」我慢慢地說,「有些客人喜歡開玩笑,有時--過分些!」我想起老禿子,我明白絕不是開玩笑,我卻不得不這麼說。

  「是嗎?」經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點點頭,如果他不相信,何必問我,又做出關懷的樣子?

  「有人說你對客人過分親熱,是真的嗎?」他說。

  「我--」我全身一震,講不出話來。

  「你如果對他們過分親熱,他們會誤會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說,「據說還有送錢給你的!」

  我臉色變了,這是什麼「關懷」?我寧願說「質問」!

  「這是--誰說的?他--造謠!」我顫抖著,軟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淚來。

  我只是覺得委屈,無法忍受的委屈。

  「你別管誰說的,我想,說這話的人也不見得是完全造謠吧,為什麼他不造別人的謠呢?」經理尖刻地說。

  「這是惡意的,卑鄙的背後傷人!」我忍不住說。

  「別這麼激動,貝迪,」經理一副冷漠的神態。「我並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我早說過你是經驗不足,你只要以後多注意一下,別人即使背後中傷,也奈何不了你,是嗎?」

  我覺得憋了一肚氣,還說不是責備?明明是警告我,還要裝出討好的偽善面孔。我開始明白,難道這就是人家說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瓏?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氣,收住眼淚,不再看他。

  「同時,我希望以後不要聽到類似的話!」他再說。

  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奪門而逃,再也不回這個地方。但是,我站得那麼直,那麼穩,彷彿腳下生了根,我無法和金錢對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圍繞著我,我無法硬著心腸置他們於不顧。

  惡意中傷,造謠,侮辱,都來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這些和金錢比起來,算得了什麼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經理室,帶著一些心靈上的傷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櫃檯去,那裡有一個背後造謠的人,但是,誰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個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沒理由造下屬的謠;呂緯、雅莉、阿咪是我的「合夥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關係是那麼密切,對嗎?陳柏光,我不會懷疑他,他是櫃檯惟一的君子。管郵件的兩人更不會了,除了打招呼,我們平日連話都沒講過,那麼,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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