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四周議論紛紛,我不再理會,這件事已經結束,在我良心上,我覺得做得對!
一件事結束,常常引起另一件事開始。
很自然的,我跟呂緯接近起來。
也許是我對他印象的改變,也許我們是工作上的搭檔,在一起的時間多了,就變得無話不談。在我,總覺得大家都是年輕人,好像學校裡的同學一樣,在一起吃吃消夜,休假時看場電影,下班時一起回家,是很平常的事情。有時,我甚至會不當他是男孩子,把辛在美國的點點滴滴告訴他,或者,說得更清楚一點,我當他是自己的兄弟一樣看待。
對於這件事,陳柏光始終不置一詞,用旁觀者的態度,冷冷地看著我們。我知道他對呂緯有成見,但是,人與人之間不經過接觸,怎能瞭解呢?我很想找個機會向他解釋呂緯並不壞,看來,是他不給我機會。
另一件奇怪的事,那曾經尖刻攻擊過我的葉雅莉,忽然一反常態,自動對我表示友善,而且友善得過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有原因,但我不計較這些,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貝迪,趁現在沒有客人,我們吃飯去!」雅莉說。
我向呂緯交代一聲--職務上的,隨著雅莉走向地下室。正當吃飯的時間,餐廳中的人相當多,都是些不同部門,認得面孔而不打招呼的。在酒店裡的職員,真是五花八門,什麼都有,各餐廳中有男侍者、女侍者,有大師傅,有清潔工人,旅館部也有男女侍者,惟一可以分辨身份職務的,就是那身制服。
在所有人眼中,櫃檯的職員高人一等,學歷不說,男的穿西裝,女的穿旗袍,已是令人側目。所以,當我和雅莉走進餐廳,時,所有的眼光都對著我們。
當初,我曾為這些注視而窘迫過,如今,我也學會了仰著頭,把眼光抬得高高的--其實,我一點也沒存輕視他們的心理,只求避開那些視線而已。
我們在角落上找到兩個位子,一人捧一個餐盤過去,開始迅速地吃那已不再熱的飯菜。
「貝迪,有件事--呂緯跟你提過沒有?」雅莉突然問,她的語氣有些猶豫。
「沒有,什麼事?」我有點奇怪。呂緯平日也很少和她說話,難道還有什麼關係?
「沒提起--」她皺著眉,感到有些意外。「怎麼可能?」
「到底什麼事?雅莉,你告訴我也是一樣嘛!」我說。
「好吧!」她喝口湯,說,「關於賬的事!」
「賬?我不管錢呀?」我小聲叫起來。
她立刻用手壓住我,很神秘的樣子,好像怕人聽到。
「小聲些!」她說,「這是--對我們大家都好的事!」
「對我們大家都好?」我充滿疑惑,公司的賬怎麼可能對大家都好?除非--貪污,我的心一陣收縮。
「是的。」她興致勃勃,「每人最少可以分到五塊美金一天,你算算,比我們的正薪水還多!」
我盡量把頭壓得更低,我已聽見那貪婪的聲音,不敢再看那貪婪的臉。我並不是自以為清高,更不是不愛錢--世界上誰「真」不愛錢呢?我只是怕,也不敢要不該我得的錢。
「我知道你會害怕,但是,沒有人會查得出!」她更得意。「呂緯和你,加上我和阿咪四個人合作,天衣無縫!」
我很想告訴她天下沒有紙能包住火,但是,我突然警覺我所處的完全是被動地位,我生平第一次這麼聰明。你想想,雅莉剛才問呂緯有沒有提起,顯然呂緯已經與她們合作,四個人裡只剩下我,如果我不答應--我不知道後果會怎樣。我自信沒有告發的勇氣,因為我沒證據,公司也不會一次開除他們三個人,我已知道他們的秘密,我不知道我還有哪條路可走。
我的手心直冒冷汗,爸爸窮困一生,有多窮就有多清白。我這初出茅廬的大女兒,難道要替他蒙上污點?不答應他們勢必不行--除非我辭職離開。我心裡矛盾極了!
「那麼--要我怎樣?」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
「簡單極了!」她的聲音充滿興奮,和我完全相反。「有些客人你不必填賬卡,搬出的時候我和阿咪收錢!」
「行嗎?」我開始發抖,我的良心感到極度不安。「公司不是蒙受了很大損失?」
「公司!」她不屑地嗤之以鼻,「公司算什麼?它也不在乎這一點小錢。再說,你沒做過,不知道,做酒店這一行的,從上到下,誰不這樣!」
「我--不明白!」我放下筷子,偷看她一眼。
貪婪的慾望,金錢的引誘,使她的臉變得陌生。我忽然想起老禿子,如果把我換成她--不,我不能這麼想,人都有缺點,有弱點,沒有十全十美,我只是在這方面比較堅強而已。
「還不明白,」她靠近我。「你知道餐廳、夜總會的出納每天撈多少?侍者又撈多少?還有,我們的經理,會計主任,你以為他們不撈?不撈小錢倒是真的!」
我暗對自己搖搖頭,美麗堂皇的酒店,裡面竟是這樣黑暗--自然,沒有陽光的地方,哪能光明?
「還有,管房間的那些Room Boy,比什麼人都肥,他們替客人拉皮條,介紹女人,抽取佣金!」她再說。
「別說了!」我感到忍不住的噁心,我以為好的工作地方,竟是--唉!我不知道怎樣形容它!「我們回去吧!」
雅莉有些失望地看看我,她失望是由於我並不是她的同類,我再一次覺得,我不是屬於這裡的。
「貝迪,以你這樣的死心眼兒,在這裡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你太嫩!」雅莉像是嘲弄,又像是好意地說。
我知道,老實說,我並不想混出什麼名堂。我只求安安分分地工作,每月有一定的收入貼補家用,對我來說,就感到滿足了。我的希望並不是在這兒爭權奪利,我只等辛能快些回來,弟弟大學快些畢業,我的責任也就完了!
「我要從--幾時開始?」我問。
「幾時?」她笑笑,「當然回去就找機會咯!」
回到櫃檯,我像做了虧心事一樣的不自然,彷彿大家都看出我的秘密了,對著若無其事、隨時投來詢問眼光的雅莉,一方面佩服,一方面也害怕自己陷得更深。
呂緯吃完飯回來,我抓著機會問他。
「雅莉告訴了我,你是--拖我下水?」我壓低聲音。
呂緯毫不在乎地聳聳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不是拖你下水,是分你一杯羹,還不感謝我?」他說。
「被發現了我們一起完蛋!」我歎口氣。
「不發現我們一起肥!」他笑。
一個客人進來,我的心跳得好厲害,似乎面臨著最大的考驗。我的手開始發抖,職業性的微笑也變得不自然,我怕我會突然昏倒。
客人站在我面前,我抽出一張賬卡,又拿出一本簿子,我矛盾得不知該登記賬卡還是簿子。下意識看雅莉,她對我鼓勵又像威脅地笑笑,我咬緊了牙齒,把客人的名字寫在簿子上。
客人終於上了電梯,我鬆了口氣。
「你做得很老練嘛!貝迪!」呂緯打趣著說。
我悶聲不響地走向一邊,我知道,這只是一個起點,我邁了第一步,就永遠無法抽身了。陳柏光說我身邊有危險,看來,他是對的。
「今天下班去喜臨消夜,我請客,算是慶祝,怎樣?」呂緯涎著臉說。
我搖搖頭,沒有消夜的心緒,我已在為我逐漸沉淪的靈魂而擔憂!我比許多人好一點,因為,許多人從不為靈魂的事擔憂,他們想的只是錢,名譽,地位--
我的「私房錢」慢慢多起來,多得可以買一件,不,三件、四件厚大衣了。但是,我還是沒有買,我把那些錢鎖在房中的寫字檯裡,如果我拿這些錢買了大衣,我能得到一時的喜樂。可是,我的良心永遠蒙上陰影,我在等待,等待一天能找到合適的運用這「不義」之財的方法。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撲鼻的嫩草,新泥的氣味,告訴我春天確確實實到了。我雀躍著,又過了一年,不是嗎?辛的歸期又近一些,弟弟也快要畢業了。
忙碌,隨著春天的影子,悄悄掩近,等我警覺時,已是一大串透不過氣的日子以後了。
可是,忙碌和我「私房錢」的增加成正比,越忙,錢越多。我聽見呂緯、雅莉和阿咪的笑聲更加響亮,我的心靈的負擔也就更重了!
一件令人尷尬的事,突然降臨到我身上。
早晨,我像往常一樣忙碌地工作著,打發走面前所有的客人,發現還有一個年輕的、有些害羞、有些憂鬱的漂亮男孩子站在我面前。
「需要我幫忙嗎?」我用英文說。直覺地,我認為他的氣質不像美國人,像來自歐洲,或者德國吧!
「不,我是七三三房的客人,」他用發音生硬卻純熟的英語說,「我只是--在這兒站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