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叔,家珍是孩子。」他握著筷子,心裡想著那根燙著的指頭。
「剛剛那小姐和家珍也差不多年紀吧?」駱進添哼笑,「我知道你心裡有疙瘩,以為我答應家珍和你在一起是為了補償你,我這人,什麼都賣,就是不賣女兒,她真心喜歡的,我才替她加把勁。當然,我也算是帶著你長大的,你是什麼性子我很清楚,你不想要的,我絕不勉強。」
「我沒疙瘩,我不適合家珍。」回答了無數遍,他還是眉頭不皺一下。
駱進添撐起小眼,瞟了周邊一圈,邊嚼邊含含糊糊地說著:「你志向剩這麼點,搞個小餐館就行啦?」
「簡單又不必太操煩,這樣就行了。我喜歡這個主廚的手藝,做出來的味道和我媽的家鄉菜風味很接近,天天吃都不膩。」
一碗麵對駱進添而言,只是點心的量,他三兩下吃得碗底朝天,紙巾抹了抹油嘴,不禁讚歎:「是好吃,不過想吃這個廚子的菜,上門光顧就行了,何必投身下去?還得我親自來找你。匡政啊,不是為了你母親的事在怨我吧?」
香酥的紅糟肉片,在喉口竟有些難以下嚥,他吞了口湯,清清喉嚨道:「一切都過去了,沒什麼怨不怨的,您對我的情不只這一些,只是回來後,想過單純的日子,不想再涉入是非,可以安靜生活,是我現在的目標,我真的倦了。」
「是倦了,還是想另起爐灶?」說時帶笑,彌勒佛般的體態卻迫力十足,無容他敷衍的餘地。
他不答,噙著淡得快看不見的笑,眼神柔軟,迎接駱進添的銳箭逼視並無閃避,彷彿感覺不到對方的有意探測。駱進添暗驚,匡政變了,不過三年,氣勢全無,只聞氣度,若不是城府築得滴水不漏,就是真心想更換跑道,可他活了五十多年,沒見過幾個人吃過魚翅燕窩還能回頭吃陽春麵度日的。
「駱叔,您聽到什麼?」他不卑不亢,笑得坦蕩。
「老岑找了你了?」拐彎抹角已無意義,匡政連主動表態都省了。
「是,我回絕他了。」簡單回答,不再多言,繼續喝湯。
「好,好。」駱進添再度咧笑,手帕擦過汗濕的粗脖子。「你怎麼樣都是我駱家人,我相信你。你對開店有興趣?資金夠不夠?別不好意思說啊!該你的我絕不囉嗦……」
他沒再細聽,抬頭再往週遭瞄尋,他想的還是那根燙著的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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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裡。
濃郁芳香的湯汁滾進兩隻海碗裡,青綠的香菜末和紅椒末在若隱若現的麵條上畫龍點睛,她聞香卻沒有垂涎,拿起小量瓢舀了一匙鹽巴,灑進其中一碗裡,想了想,再舀了兩匙進去,用筷了和一和,乍看,風平浪靜,沒什麼異樣。
「天聆,不是我愛說,妳也勸勸妳那位朋友,吃那麼鹹對身體不好,妳媽配製的湯頭夠正點了,哪還要加鹽添醋的!」二廚嗤哼一聲,大搖其頭。
「她習慣了。」左顧右瞄一番,壓低嗓子,「別跟我媽說,知道吧?」
她捧起了托盤,訓練有素地閃過迎面而來的人群,往二樓角落固定的位置移動。一男一女兩位食客,表情迥異地看著她把餐點擺放在各自面前,女的雀躍、男的淡然,她拿起空托盤,朝兩人欠個身,「兩位請慢用!」
匡政溫淡的眼神說不上歡喜不歡喜,看了她微汗的額角問:「妳最近晚上都來幫忙,吃得消嗎?我記得妳不喜歡進廚房。」
她聳聳肩,極力對男人的善意面無波動,「我弟出國遊學了,少個人手,臨時不好找人。」說時眼角瞟著正大口吃麵的女客。
「如果不是三、兩天的事,我讓妳媽再找個人吧!」
她一驚,「不用了,不用了,我吃得消,免費勞工比較划算,慢用!」怕男人的溫柔攻陷自己的鎮定,她急著轉身,手膀被扯住不放。
「程天聆,你們這裡的湯是不是太鹹了點?我每次吃完都得灌一大瓶水解渴。」駱家珍臉蛋皺起。
「有嗎?」她歪著頭,拿起匡政的湯匙往他碗裡舀了一瓢,抵在他唇邊,「匡先生試試看是不是有問題?」
匡政微愕,就著湯匙啜了一點,不解地看向前方,「沒問題啊!和平常一樣。家珍,妳不是喜歡重口味?」
駱家珍困惑地噘著嘴,勉為其難地吃下去。
她抿著嘴,把笑意抿進心坎,帶著微微的得意下樓。
回到餐點送出口,所有因小惡搞得到的愉快很快地散去,她斜靠在牆板上,眉壓著眼,胸壘鬱鬱。
已經連續四、五次了,只要匡政到店裡用餐,她第一時間通知駱家珍,製造兩人的不期而遇,她唯一能接觸匡政的時間,僅僅送餐那短暫幾秒,之後,再悶悶目送著兩人相偕離去。心知他溫文有禮,一定拗不過駱家珍央求,禮貌性地送她一程,但看著看著,總是升起了一種難以遏止的微妙妒意,眼眶潮潮地轉身。
初嘗媒人兼間諜的苦澀滋味,生活的動力很快失去了,她慢慢察覺,匡政的影響力一點一滴浮現了,即使早已知曉自己永遠不會被選擇,心還是無端地感到寂寥。
她深深吸一口空調排出的沁涼氣息,打起精神再度送餐。
來回數次,兩腿終於僵了,喉頭泛酸的感覺稍稍淡了。她走到餐桌間,收拾著視線所及的空碗碟,疊滿了一托盤,正使力抬起,肩頭挨了率性的一記。
「喂!程天聆!」
她嚇了一跳,手一鬆,碗盤匡啷匡啷全數傾到,其中兩隻滑出桌面,碎了一地,聲音響亮,四周視線頓時聚焦在她身上。她慌亂地趴在地上收拾碎片,元兇也跟著蹲下,掩嘴道:「程天聆,妳手腳也太拙了吧!」
她沒好氣地壓著胸口,「駱小姐,妳沒事別嚇人行不行?」
「是妳心不在焉,倒怪起我來了!」駱家珍靠近她,低道:「我明天不來了,妳這裡面口味太鹹,我受不了,真不知他為什麼百吃不厭!」
「妳真的不來了?」心頭一喜,她四面瞧,沒看到匡政的影子。「他呢?」
「他有店務要留下來處理,不送我了。不過妳先別高興,」立即澆了盆冷水,聲音越壓越低,「陪他吃飯沒意思,他老顧著吃,不說話,明天週末,這個地方有書畫展,妳約他去看展,到時候妳借口閃人,我再出現。」說得順理成章、勢在必得,顯然週遭的人很少拂逆她。
「拜託,我對書畫一竅不通,怎麼約得動他?」她咬牙。
「放心,那個書畫家是他大學時的教授,他以前還買了一幅他的水墨畫送我爸呢,他一定會去的!」駱家珍放了張宣傳卡在她圍裙口袋,「記得,上午十點。」
這一刻,她真有衝動想氣魄地把卡片撕個粉碎,但她是孬種,這家店才剛開始,三天兩頭有人鬧事任誰也吃不消。駱家珍沉穩不足,膽大有餘,匡政都奈何不了的女人,她不敢輕易下賭注。
六神無主地抬著一盤碎片回廚房,正與匡政看著帳務表的葉芳芝回頭見狀,低呼:「原來外頭摔破盤子的是妳啊!我當是哪個冒失鬼呢!」
她尷尬地把碎片往角落的大垃圾桶傾倒,托盤一放下,兩隻手掌忽地隱隱刺痛,她攤開掌心,暗吃一驚,幾道縱橫的刮傷緩緩滲出微量血絲,她竟渾然不覺!
她咬牙不出聲,張望搜尋著面紙的蹤影,手腕忽被身後一隻大掌緊握抬高,拉到水龍頭下,用濾過水沖淨。「小心上面有看不到的小碎片。」
心驟跳,是匡政,她的異樣必然逃不過敏銳的他。
她不敢回頭,廚房人多,他神色自若地替她清理傷口,她若推卻,反倒顯眼。
他從上櫃取出藥膏,替她暫時塗抹,柔聲道:「今天別做了,回去吧!」
她縮回手,擦碰到口袋裡的卡片一角,心意霎時若鐘擺搖晃,左右難決。
「沒事吧?疼嗎?」她一聲不出,心事憋得兩頰通紅,是駱家珍的出現讓她不平靜嗎?但今天並非家珍第一次上門啊!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情思,但得控制兩人關係的平衡,讓她失望是在所難免的了。
「我沒事!」她突然一鼓作氣,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卡片,眼角餘光見無人注意,冷不防塞進他手心,「明天,可不可以……陪我到這裡逛逛?」她說反了,是該問他有沒有興趣參觀,不是陪她。
她懊喪地扯了下頭髮,直想一頭撞昏自己。
他讀了一遍卡片內容,意外地看著她,「妳對這有興趣?」她彆扭了半天,原來是想約他看展?摔破盤子是為此心神不寧?他讓她感到說出這個請求是如此艱難嗎?
他滿腹疑竇,觀察到她睫毛上微有濕意,硬起的心腸軟化了,脫口說出他自己都覺得不妥的決定,「明天一早我去接妳,九點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