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顆石子或空罐頭從她的腳尖以拋物線彈向前方,被流彈所擊的野狗哀哀逃竄,他遏制著源源滋生的笑意,心裡很清楚,只要一笑,程天聆往後會打死不再和他打照面,他不期望有這種情況發生。
他並不否認,見到她是生活中少有的愉快之一。她偶有年輕的小任性,卻懂得節制,對自己的生活有定見,多數時候很能替別人著想,可以犧牲自己揮霍青春的特權照顧家人;她明朗單純,隨遇而安,露齒而笑時,散發著不帶雜質的全然喜悅,親近她可以產生如沐春風的歡快。今晚她忽而義正辭嚴地板起臉來,他除了詫異,還有無來由的小小不安,他是希望她快樂的。
察覺到身後的動靜,她陡地轉身,見到他兩手放在褲袋,姿態一派自在,她惱羞成怒,加重語氣,「你不必跟著我,我家就在兩條街外,不會迷路的!」他看來無所不曉,怎麼這麼難點通!
「我不想今晚有任何意外,我看著妳進門,妳不開心,不和我說話也行。」他瞄了眼靜巷的走動行人,口吻如常,嘴角卻古怪的抿著。
「你──」果真沒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她惱恨難平,重話說不出口,右腳洩恨地踹了地上一下,一顆圓石子踩個正著,讓她的半跟短靴朝前滑出去,結結實實踢中他的膝蓋。他悶哼一聲蹲下,她大吃一驚,抓住他的膝蓋揉撫,不停地抱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踢你的!疼不疼啊?對不起,別生我的氣,我幫你揉……」
他看著俯在膝上的小小頭顱,如果情況允許,她大概會掀開他的褲管對著痛處猛呵氣吧,像對幼兒園跌倒的幼兒一樣地哄拍。
他縱聲笑了,把才纔積累的笑意一舉傾出;她抬起頭,錯愕萬分。他笑得極為開心,一口亮潔的白牙很是刺眼;她扁扁嘴,淚花生起打轉。
「有這麼好笑嗎?」她像踹在自己身上一樣心疼得要命,他卻拿她取笑?
她推開他,扭頭就要起身。瞥見她滿腹委屈的小臉,他硬是憋住,急忙拉住她的肘彎,「天聆──」
她屈跪的重心不穩,被驟然一掣,鞋眼偏歪,朝他撲個滿懷,兩個人跌坐一處。
他錯愕得忘了反應;她的面頰巧巧地貼住他的肩窩,輕易地吸進他獨有的、令她再一次悸動的氣味。她輕揚唇角,喜色渲開……和上次在床上不得不然的親密不同,他拉住了她,偎近她,沒有推拒她,是情不自禁嗎?
她不確定答案,卻聽從了心底唯一的聲音,她悄悄伸出了手臂,穿過他的腋下,環住他的背,乍然襲上的暖潮讓她閉上了濕濡的眼睛;他微微一僵,兩掌撐在地上,被動地承受著她的擁抱。
隔著薄軟的夏衫,他感覺到她心臟劇烈的敲擊,一下又一下震懾住他。他對她做了什麼?
「天聆?」他斂斂心神,扶著她的腰,輕輕低語,「有人在看了,起來吧!」
她直起腰,略帶羞澀地凝視他,默默起身,看著他站穩後,以一致的快慢和他齊肩走著。
他罕有地語塞了。他們的關係,本來像順流而下的兩艘平行船,卻在預期外的湍流中對撞了,他希望她能毫髮無損地前進,前往屬於她的港灣,她的反應居然超出他的掌控,隨他止行了。他該說些話的,沉默在此時是危險的。
她略抬手,握住他的掌,對她來說,那是泛著甜味的無言示愛。一個小小的結在她心裡解開了,她下了個決定。
他暗歎不妙,偏頭看她,直言:「天聆,知不知道妳正在做什麼?」
「在做一件快樂的事。」她不假思索,笑得唇彎如月。「匡政,你不快樂嗎?」
他內心一愣,忽然承接不起這個問號,他當然不是不快樂,但是他不能讓快樂以這樣的模式進行著。相對於他,她只是個小女孩,他已過盡千帆,不能也不該擁有如此奢侈的愛戀,她並不真正認識他。
「小女孩,我已經過了為快樂而活的年紀了,不,應該是說,快樂從不是我追求的生命選項之一,妳在我身上,是找不到這一點的。」他坦然不諱,等著她愀然變色。
她卻依舊展顏著,不以為然道:「我二十五了,別再叫我小女孩了,我有幾個同學都結婚生子了。你一點都不老,劉德華年紀比你大,還不是萬人迷。我不必在你身上找快樂,如果你沒有,我可以帶給你,人人都可以擁有,就算是天災人禍的國度,它的子民也可以追求快樂……」她沉吟地頓了頓,鼓起勇氣凝視他,顴骨染了一層薄紅。「說實話,你上次吻我,是不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瞬間怔住,陷入是與非的兩難,一時言拙,「對不起,那次我不是──」
「說實話!」她執拗地打斷他的閃避,更靠近他一點。
他對住她認真的亮眸,竟無從躲逃;他也不該躲逃,她落落大方,他又何必遮遮掩掩?坦誠的面對她,不把關係弄擰,才能減少不必要的傷害;況且,他是喜歡這個女孩子的,雖然他一再告訴自己,這和男女之情無涉。
他泰然笑了,「有,當然有,我不是木頭,怎麼會沒感覺!」
她瞇眼,「真的?」這麼容易地承認,接下來必然不會有好話。
「真的。」他煞有介事地閉了閉眼,「像親了家珍那隻馬爾濟斯小狗一樣,很開懷,很自在,只是道理上不太應該。」
果然不出她所料!
她揚起拳頭,作勢往他前胸落下,轉眼一想,又垂了下來,回頭走自己的路。「像小狗也不壞,起碼你不討厭我。」她毫不扭捏地說著。
他悅色隱去,各種滋味雜陳,他又得再次讓女人失望了嗎?對著她纖美的背影,輕道:「天聆,我們就作朋友吧!不嫌我年紀比妳大上一截,就作個可以交心的朋友,妳有任何需要,我做得到的,一定盡力。」
她停步不動,背在身後的手指糾結著,細思半晌才回首,令他不解的,她竟同意地眨眨眼,「嗯!聽你的,就作朋友。」她勾起他的臂彎,親密地相倚前行。
「妳到底……」聽懂他的意思了嗎?
「朋友啊!我腳酸了,讓朋友靠一靠,行不行?」她一本正經。他無奈地笑了,卻又莫名地如釋重負,為她孩子氣的耍賴。
朋友啊?
他只想作朋友,她由得他,她個人的喜歡,不該帶給他困擾。她想通了,只要能靠近他,就有難以言喻的歡喜,那麼,他認定是什麼關係,又有何重要?她不想成為他的煩惱來源,一點都不想,在他認可的範圍內,維持小小的快樂,比非要他表態或接受來得有意義。
「小姐,妳快睡著了?」她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了。
「別說話!」
在偷來的短暫愉悅裡,她拋開了所有的掛慮。
第六章
「八、九、十……」
素手點指兵兵,一個個幼兒魚貫地上了娃娃車,綁著兩根沖天辮的小女孩墊後,閃著狡黠的大眼,指著校園外對街的一棵鳳凰樹,「老師,那裡有一個人在看著妳,在樹下。」
她看也不看,嘿嘿冷笑,「馬曉玲,這招行不通了,別想溜走,快給我上車!」
「真的,真的,是個大美女,比老師還漂亮。」馬曉玲又蹬又跳,遲不上車,一雙銅鈴眼眺望著對街,猛搖她的手。
「噢!真可惜,老師只喜歡帥哥,對美女沒興趣。」她一把抱住女孩頗有份量的圓軀,推進車廂裡。「再見!」
上次女孩這一招成功地引開了她的注意,一溜煙不見人影,把全園搞得人仰馬翻;這次重施故技,她再笨得上當就有可能被園長開除了。
「老師,沒騙妳,真的啦!」馬曉玲掙扎著,值班隨車老師粗臂一捲,把她拖進座位,碰地關上車門。
她吁出一口長氣,目送娃娃車駛離視線,隨意掃過空蕩蕩的街道。一眼望穿過去,蓊蓊鬱郁的樹下,的確站了一名女子,並且,瞧著她目不轉睛。
馬曉玲沒撒謊。
女子身著雪白上衣、朱色短裙,領口裁剪如雲,裙色如鳳凰花瓣,引人側目,兩種極端的顏色在姣軀上交會得如此諧調。她遲疑地站著,不知該不該走過去。
正躊躇著,女子過街來了,她動也不動,直到和女子近身相對。
「駱小姐。」她按捺驚疑,主動出聲招呼,駱家珍的相貌一見難忘。
「程小姐,方便說個話嗎?」駱家珍語調有禮,眼神睥睨,她見識過對方的氣焰,倒不覺陌生。
連她工作的地點都能知曉,應該是有備而來的吧?但她一不懂相命預測、二和駱家珍僅一面之緣,即使從匡政那裡間接得知和程家的合作關係,她個人對駱家珍而言是起不了什麼作用的啊!
各式揣想紛至,她還是禮貌地詢問:「駱小姐想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