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政啊!」瘦小男子一把攫住他的手,熱烈地晃了幾下。「都沒變啊!你果真有此能耐,想替你接風一直找不著你。怎麼?清心寡慾了?太早了吧?」
「岑先生,多謝厚愛,我小人物一個,不勞您費心。」
這位他們口中的岑先生,和她揣測的有一段距離,爽氣多過霸氣,形貌並不詭森,笑容毫不保留,她暗暗鬆了口氣,也許是自己過度想像了,只是一樁普通的私人過節罷了。
「這位是程小姐吧!」精銳的目光轉移,大手向她伸出。
「岑先生。」兩手交握時,短暫的審視,對方瞭然於胸的神情浮現。
「老劉,東西拿過來。」岑卓適手一揮,年長的笑面男子應聲出現,交出一個長方紅色絨布盒。「程小姐,初次見面,沒來得及準備,小小薄禮,別嫌棄。」
語畢,盒蓋一掀,內容物呈現在她眼下,她眨了好幾眼,才想出那樣東西可能的名稱──「黑珍珠」。
那是一條簡單卻貴氣十足的珍珠頸煉,數顆晶瑩圓潤的珠身隨著天花板水晶燈投射的光線閃著耀澤,黑得神秘搶眼。外行的她也能臆測,這不是尋常人家可以出手得起的消費品,對方竟輕易地送給素未謀面的女人,代價絕不會是她的單純腦袋猜得出來的。
「噢。」她簡短地低呼一聲,歪著頭鑒賞一番,指腹輕滑過珠體,而後直起腰。「很漂亮,送我的嗎?」
岑卓適豪氣地點頭,笑容滿面。
「為什麼?」
這一問,把她的不諳世事顯露無遺,在場除了匡政全都一怔。
岑卓適面不改色,「匡政喜歡的人,我們都一視同仁,程小姐開心,匡政也會開心。」
「噢,真可惜,可是他沒喜歡我,我也沒喜歡他,我開不開心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如果我收下了,不是非和他交往不可?那我會感到非常困擾。岑先生,您看起來通情達禮,不會亂點鴛鴦譜吧?」她皺著眉道。
微微的困惑和訝異流過精目,岑卓適城府過人,很快轉鋒,朗笑道:「程小姐都這麼說了,那我的人確實是搞錯了。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們,匡政這人從不在外頭和異性過從甚密,你們在邀月坊單獨相處幾次;他三不五時造訪程家麵館,簡直把妳家當自家廚房;現在又為妳們大舉擴店,很難不讓人做此聯想。程小姐,冒犯了,請見諒!」
她頓覺荒謬地「啊」了聲,匡政暗歎,懇切道:「岑先生,很抱歉,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現在慢慢不管事了,包含駱家底下的事,都會漸漸淡出,我長考的結果,是要更換跑道,不再涉事,輕鬆自在過日子。岑先生,這麼一點小小心願,您不會不成全吧?」
岑卓適面有凝色,不再客套,「是駱家對不起你,你犯不著因而喪志。我看好你的能耐,如果你能過來幫我,是再好不過,想要什麼,儘管開口,駱家給得起的,我岑卓適不會遜色。」
匡政未見喜色,「駱家和我的事,不是兩句話可以說明白,我做的選擇,就得自己承擔,如果要另覓東家,不會等到現在。岑先生,適才到處都有,不必找我這包袱不少的人,一旦打著您的名號做事,也許還會給您不少麻頂;在別人眼裡,就不過是個見利思遷、忘恩負義的人罷了,誰敢信任我?我沒這等價值讓您費心相待。」
「那三年還不夠還駱家的恩嗎?現在的人做事哪個不見利思遷?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聰明人多,進退有據的人少,我喜歡你的性子,今天才會不惜一切請您前來。坦白說,你情我願才能相得益彰,你若不樂意,做起事也不會順手,無論如何,你還是考慮一下,我隨時等你消息。」岑卓適放鬆了長眉,不再緊追不捨,頗有興味地看著程天聆。「程小姐,我活了大半輩子了,很少看錯人,或許今天亂點鴛鴦譜的我,哪天會成為妳的大媒人,到時別忘了包個大紅包給我。」
她直乾笑,見他說話和氣,大著膽子試探道:「那──我可不可以回去了?我明天還要上班呢!」
岑卓適大笑,揮手叫另一名冷面男子,「小曾,把車開過來!」拍拍匡政的肩道:「今天失禮了,有機會,不妨結個緣,有何請求,儘管告訴我,生意不成,忘年之交總可以做吧!」
「我沒什麼奢求,只希望上館子吃麵或做小生意能平平安安,如此而已。」
「這有什麼問題!我可不是這般氣量狹小的人,別把老劉的玩笑話當真了。」匡政但笑,欠身告辭後,拉起她走出前廳。
一輛嶄新銀白色的寶馬車疾風般越過草坪,在他們面前嘎然而止,穩穩停當。
小曾下了車,把鑰匙交給匡政,俯首道:「匡先生,岑先生交代,請您親自開車回去,如果對車的性能不滿意,請告訴車商,隨時可以更換。」不等他應允,轉身進了屋內把巍巍大門關上,連大廳的主燈也一一關熄,僅剩前廊的數盞照明燈。
「老狐狸!」匡政無奈地搖搖頭,把車鑰匙放在車頂,俯下臉查看她的腳。「還好,今天穿球鞋,我們走吧!」他邁步走出庭廊,越走越遠,證實了他的確是想用「走」的離開。
「不是吧?」她緊追上去,「你真的要用走的?」
「是。」他頭也不回。
「你不必這麼急著表白心志,車借用一下明天再還他不就成了?」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放眼連個民宅的燈火都沒有,顯見是隱密性極高的私人度假地,就算要搭公車時間也不對,黑天暗地的要走到何時?
「車一開走,就無法對某些人交代和他沒關係了。我們走一陣吧,看看有沒有出租車。」他不改其志。
「沒事半夜出租車怎麼會來這裡?」她急得東張西望,靈機一動,拉住他,「你有帶手機吧?叫小義來接我們總可以吧?」
他攤攤兩手,「我身上不帶手機的。」
她聽了腿軟,垮下肩膊拖拉著腳步走。
「你總可以告訴我,努力的走,兩個鐘頭內可以離開山區,到台北市區吧?」她退而求其次,就當逛街一樣走兩個鐘頭,只要不打瞌睡,她還撐得下去。
「恐怕不行。」冷水再潑一次。
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扯住他衣袖,「為什麼?我瞧這也不算山上,不過是遠一點的郊區,不是嗎?」
「這裡是桃園,不是台北。」
「桃……園?」
扭曲的聲音,已經不像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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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瞭解為什麼來這一趟的車程可以讓她睡個小覺了,早已離開台北市的她,被賣了也不會知道吧?幸好有匡政在!
幸好?她不明白為何起了這樣的直覺,有匡政在,豺狼虎豹都不必擔心。
前面的男人悶不吭聲的走,速度一致,絲毫沒有倦意。她追了幾次,落後幾次,沿途只有零星的機車經過,偶有四輪轎車快速呼嘯而過,無意停下搭載。走了有半個鐘頭,她忍不住了,向前喚,「喂!你走那麼快,我跟不上了。」
他停下等候,歉然道:「我想妳大概急著回去,不想耽擱。」
她趨上前,吞了吞口水,「我好渴,這裡要是有自動販賣機就好了,不用多,一瓶可樂就好。」不想還好,一想喉嚨益發癢澀。
他無聲笑,哄慰的口吻,「再忍一會兒吧!來!」他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不想在這當口作無謂矜持,把右手交給他。
有他的力道撐持,她走得沒那麼吃力了,不過也就那麼一會兒,生理時鐘的波波來襲產生了睏倦,全身的重量漸漸倚落在他手臂上,只要他一鬆手,眼皮半垂的她馬上就會栽在地上。
「對不起,害妳受苦了。」感受到她強烈的疲累,他放慢了腳步。
她撐開眼皮,微弱的哼一聲,含糊地應,「沒辦法,人要有骨氣就得吃點苦,這是我爸說的,雖然我爸從沒發過財。」
連句抱怨的話都未說出口,帶著純直的義氣跟著半生不熟的他走這段未知的路程,從這一點看,她並不比葉芳芝精明多少啊。
近似憐惜的心緒在萌動,他忽然停步,扶起她快垂到胸口的下巴,提議道:「我背妳吧!妳快睡著了。」
「呃?」她努力睜大眼,極力搖頭,「還是不要吧!我自己走。」她索性抽回手,搶先走在前面。
這樣無限制的肢體親密,她怕連自己也說服不了和他之間沒什麼。
他由著她走在前頭,為了讓她打起精神,他啟個話題,「妳不想知道今天是怎麼一回事?」
她緘默了會兒,才開口:「不用說,我猜得到。有人曾經對你好,但後來對不起你;有人賞識你,希望你拋開舊情為他效勞。你想必風光過,什麼都見識過,所以可以拒絕誘惑。我不過是個被颱風尾掃到的人,知道太多沒什麼意義,只要今天過後,不要再有人把你跟我送作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