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偏過頭,左看看她、右看看她,總算嗅出一絲端倪,察覺她似乎並不是想要自己走,於是重又盤腿坐下。
她被他看得臉熱,扭過頭去撇了撇嘴,擺不出好看的表情。「……不是說要走,還待在這幹嘛?」話出口,差點咬爛自己舌頭。
她這張嘴怎麼淨愛說反話!在她懊惱得幾乎想自我掌嘴時,聽到他說:
「我耳朵沒那麼脆弱。」他確實大可不必留下,不過他欠她不少人情,不如趁此機會償還也好。
咦!她呆愣過後才明白他話中含意。
也就是說,他願意聽自己發牢騷?她不敢置信地瞄瞄他,低下頭,頗受感動。其實……他這個人還滿好的嘛,本來她還差點就要對男人這種生物絕望了呢。
「我剛開始做這份工作時……認識一位很照顧我的前輩。」
知道故事開始了,他側耳聆聽。
「他是我公司的客戶,因為大家工作性質相近,他教了我很多東西,還幫我從中牽線介紹了不少其他客人。最近公司有件案子要爭取跟他公司合作的機會,我上司知道我跟他關係不錯,就派我去跟他交涉。」
她將下巴靠在膝蓋上,聲音有點有氣無力。「因為他前兩年被調派到海外去受訓,今年年中才回來,我很久沒見到他,今天中午跟他約在飯店吃飯商談,特別自費挑了個禮物送他聊表心意。他很高興地說我太客氣了,不用送什麼禮物,還說既然我開了口,他哪有不關照的道理。」
說到這,她沉默幾秒,驀地恨恨地舉起腳對空氣虛踢幾下。「結果吃完飯以後,他居然暗示要帶我上樓開、房、間!」
他還沒消化完,她又像爆竹引爆一樣劈哩啪啦一連聲:
「以為我費那麼多心思挑了一整個下午的禮物是為了賄賂他還是勾引他!把我的真心感謝當成什麼?!虧我還傻傻地一直對他那麼敬重,想不到他竟是用這種骯髒眼光看我!該死的巨無霸淫蟲無恥下流老不休滾下地獄去跟夜叉在針床上溫存到油盡燈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為止吧!」一口氣罵完,甚至忘了換氣。
他望著她呼呼喘息的模樣,幾乎要對她的閉氣功力歎為觀止。
而她還沒說爽,順完氣後繼續:「還敢用那只污穢的手摸我屁股!我當場賞他腳尖一記高跟鞋跟,再請他吃一記拐子,最後抓緊包包往他臉上狠狠一甩!哼哼,大快人心!」呼出長長一口氣,她像是這才回歸現實,以手覆額委靡攤躺在地。「代價是這件案子被我搞砸了,還得罪了大客戶,我完蛋了……」
他瞥眼她籠罩在愁雲慘霧中的姿態,自動演繹:「後悔?」
「後悔沒多賞他兩個耳光!」她瞬間復活跳起來,擦腰大聲說:「失業就失業啦!工作再找就有,要我忍氣吞聲受屈辱到這種地步,我寧願去路邊賣拖鞋!」
一番陳辭慷慨激昂鏗鏘有力,此時,夕陽將盡,他在她臉上見到最後的餘暉,是一種很溫暖、很美麗的顏色。
難過就哭,高興就笑,生氣就罵,言行有失就算不願也會道歉,隨心所欲就算沮喪也不後悔,若這就是所謂的性情中人,那他的確是第一次遇到。
新鮮嗎?還是好奇?不,那都不是他的真正情緒。
如果一定要找個稍具雛形的形容,大概是驚訝吧。
驚訝她真像一簇跳動的火焰,即使被風吹得明滅不定也堅持著絕不肯熄。
這樣熱情如火的人,跟自己是天差地遠的不同。如果她是一道急流,他就是一潭死水;如果她是一支鮮活的彩色影片,他就是一張失色的黑白相片。
他並沒有失去熱情,只是將僅剩的熱情全投注於寫作上,自己本身的喜怒哀樂是次要,即使日復一日平板如一他也無所覺,只是像機器運作一樣繼續生活,而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甚至滿足於現況。
他的能源早被之前的人生消耗過多,而她用的是什麼電池才得以這麼持久?每天活蹦亂跳,從不覺得累?不,他想,當她覺得累的時候,大概就會像現在這樣大吼大叫大哭大鬧,等於充電。
就某方面來說,令人欣羨。
不知是不是人都會不由自主愛惜在別人身上見到、自己所欠缺的特質,他內心瞬息閃過一個想法:希望在每個夕陽下,她臉上的神情都是這麼精神奕奕。
「喂,你幹嘛一直看著我?」身旁的人出聲,用一種奇怪又難為情的表情。
都怪他上次那一笑,害她對他的視神經覺醒,現在面對這張臉近距離的過久注視,她擔心自己會有把持不住的危險。
他回過神,問了一句:「你心情好點了沒?」
「唉,別提了!結果因為那頓飯把我今天預算的熱量吃光了,害我現在連借酒澆愁都不行……」想到這,她真是悲從中來,吸吸鼻子,眼眶又熱了。「我現在對人性有夠失望,你就當個好人,代我喝吧。」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他盯著地上開封的啤酒一會兒,才拿起靠自己最近的一罐,就口喝了幾口。
酒對他而言跟很多其它東西一樣,他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討厭;之所以很少沾是因為他一碰到酒精沒多久就會昏昏欲睡。
不過看她一臉要哭不哭的樣子,他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再拒絕。
「想不到在我情緒這麼低落的時候,會是你在旁邊聽我訴苦。」她想想,有點不可思議。「其實可以的話,我還真不想給你看到我這樣子……」因為太丟臉了。
「是你要我留下的。」
「我知道啦!你用不著提醒我。」她忍不住橫他一眼。「我說你這個人明明……還不錯嘛,幹嘛說話老這麼硬梆梆的?我猜你一定沒女朋友對不對?」
他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啤酒,讓自己的嘴不閒著,因為沒興趣回答這個問題。
當他默認,她在心裡嘖嘖歎息。真是暴殄天物啊,長得這麼張桃花臉,卻乏人問津。「喏,我就當報答你今天的恩惠,教你些追女孩子的招數吧。首先,你說話口吻要溫柔點,內容不要那麼簡潔,有時加點廢話反而會讓人覺得有親和力;再來,你要常常面帶笑容,不多笑笑,就像啤酒不冰一樣,本質再好也沒意義……」
他不甚用心地聽著聽著,開始感到有些昏沉,不知是酒精效力發作還是她嘰嘰咕咕沒完沒了讓人頭昏腦脹。
迷迷糊糊睡著之前,他腦袋裡只想著一句話:我又不賣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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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眼時天色已全黑,光害嚴重的天空看不到星星,只有遠遠一個移動的亮點,是飛機還是直升機?他眨眨眼,躺在地上仰望片刻,才慢慢清醒過來。
耳中傳來細小的聲音,像是有人壓低嗓子在說話。
「你別擔心啦,我真的很好,完全沒事。下午說話帶鼻音是因為花粉症啦……偶爾才會發作,而且症狀輕微,你別擔心。嗯?喔……小妹為什麼要請家教?補習班不好嗎?……這樣喔,好,我這兩天就匯錢回去。工作……就、滿順利啊……唉,還沒啦,你每次都問也沒用啊,交了男朋友我—定會告訴你嘛……」
猜到她大概是在跟她家長說話,他靜靜躺在地上不動,沒有打擾。
夜風輕拂,鼻端傳來一股香味,他有點奇怪地微仰起身,發現胸前披著一件套裝的小外套,自然是來自於她。
她用的是什麼香水?淡淡的香氣,很宜人好聞。他有點出神地想。
此時,她結束通話,轉過身見到他睜眼的模樣,訝異問道:「咦!你醒了?」
他點點頭,仰頭看眼夜空。「幾點了?」
她拿起手機看一眼。「快九點。」
他睡了這麼久?他微有詫異。「你怎麼不先回去?」
「什麼啊!你是說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先回去哦?我沒那麼狼心狗肺無情無義好不好!」語氣不由得有點沒好氣。
「你可以叫醒我。」
「我知道你是被我精神折磨太久所以才累到睡著的,等你醒來本來就是應該的。」當時見到他睡著,她很窘地住了嘴,然後發現心情垃圾全傾倒完之後,身心舒暢愉快,想到他承受了自己的情緒,她感到過意不去又……頗感動。
他沒多說什麼,將外套遞還給她。「謝謝。」
她伸手收回,聽他問:「你衣服上是什麼味道?」
「啊?」她臉色瞬間爆紅。「喂喂喂,你可不要亂講,這衣服我今早才穿的,哪會有什麼味道!」
「是香味。」
「咦啊?」她呆了一下,這才恍悟。「喔,因為我衣櫃裡有放乾燥花啦。」
原來如此。他站起身,拍拍褲子上的灰塵,正欲回家,想到她方才打電話提到匯錢回家,推想她的情況恐怕不容失業,沉吟片刻,開口說:「如果你需要兼差,也許我可以幫你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