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南軒走開後,雷家安在紙上繪出自己設計的琉璃珠圖案,然後一再嘗試,直到手不再抖,技巧愈來愈熟練,完成的作品也愈來愈接近她的理想標準。
工作室裡除了瓦斯噴嘴發出的嘶嘶聲外,一片寂靜。
婁南軒幾次拾起頭來,便停下來看凝神於創作中的雷家安。
一個令人感到驚喜的女人。
他的生命裡有過不少女人,卻從未有像她這樣精彩的性格!享受生活,熱衷工作,卻也從不委屈自己。前一刻還充滿活力,下一刻卻能嫻雅地坐一個晚上。
夜已經深了,雷家安仍聚精會神於她手中的琉璃珠。
婁南軒不得不提醒她,該休息了。
他起身站到她背後,等她完成手中的作品,在看到她擺在桌面上的圖稿時,不免感到訝異。她的圖畫得極好,無論是構圖、比例或顏色搭配,甚至有幾幅仿製神秘的古老圖騰,唯妙唯肖。
「要休息了嗎?」見她畫上最後一筆,他問。
「嗯,再做下去,恐怕要變火眼金睛了。」她拔下護目鏡,解開頭巾,再依序關上氧氣及瓦斯,確定已無殘留的氣體後,扭扭僵硬的脖子。
他輕輕揉捏她的雙肩,她舒服地往後靠去,倚上他的腹部,一手從冷卻粉裡拿出幾個先前完成的琉璃珠,排列在桌面。
「你看,愈來愈順手,這邊是失敗的,這個就比較接近設計圖的圖樣,如何?」她仰頭問他。
「很棒,你有天分。」
「真的嗎?被天才誇有天分,難道我也是個天才?」她大言不慚地自誇。
多年未拿畫筆,沒想到那份悸動比最初因為興趣而學畫,第一次在教室裡往空白的圖紙上畫下第一筆更濃、更深刻,好像被禁錮多年的靈魂,終於釋放。
「如果能持續創作,我相信,你的作品會更有深度。」
「那我是不是該回台北把家當全都打包過來,就在這裡定居下來?」她開玩笑說。
「這裡的環境的確很不錯。」
這次,他不再低估她「安靜」的能耐,也相信不管待在什麼環境她都一樣能恰然自得,找到生活樂趣。
她轉轉眼珠子,靜靜地想了一會兒,然後綻放出笑容。
「怎麼了?」
「我只是想像,如果真的就這樣住下來,恐怕這座山會被追殺我而來的同事踩成平地。」
他差點忘了她還有工作,終究得離開。而這麼一想,他突然感到有些落寞。
這是早知道的結果,而且不久後他也要啟程到敦煌搜集材料。
愛情在發生的當下是美好的,但如果成了困住自己步伐的情感包袱,有一天,這些情感會被太多的現實問題給抹殺,而曾經真實存在的美好,也就不再是美好了。
他從不去預設未來要如何,所以,落寞也只是一閃而過。
雷家安先洗完澡,在客廳裡坐著,將今天完成的玻璃珠編成手機吊飾,婁南軒清洗完後坐到沙發上,兩人對看一眼,突然有點尷尬。
昨夜的親密,在這兩個成熟男女的觀念裡絕不代表著未來恆久不變的關係。
平時與異性之間的交往,約會後各自回家,回到原本的生活圈,有個緩衝或沉澱的時間與空間。
現在,雷家安的帳篷就在婁南軒的家門外,使這情況變得有些尷尬。
他們絕對不是因為沒有結婚對像而保持單身,而是對單身生活的種種好處以及對獨立空間的重視,使他們選擇單身。
即使發生關係也不代表著允許對方隨意出入自己的生活,演變成一種常態。
所以現在,她卡在一種進退兩難的局面裡。
對方沒開口,她總不能主動要求留下,雖然她希望再多點時間,再多瞭解他一點。
「很晚了,我該回家了。」雷家安起身,俏皮地說,以掩飾不知所措。
婁南軒剛才也正為如何讓她留下來,又不至於誤會他有什麼邪惡的念頭而拿捏說法。聽她這麼一說,他反而不經思索地走過去牽起她的手。「回房間睡覺吧!」
因為他說得自然,不帶一點男女情慾的口吻令她覺得溫暖,「性」雖然是男女之間情感催化劑,但她也沒打算讓兩人變成「純粹性伴侶」。
她任由他帶往臥室。
躺到床上,兩人精神卻異常的好。
她翻了幾次身,最後滾到他的胸前。「我們來聊天好不好?」
他略微壓低下巴,看見她仰著臉在暗黑空間中閃閃發亮的眼眸,他不答應也不行吧!
他將手臂橫擺在她細細的頸後,她撥開長髮,然後手趴在他的胸膛,腳則勾住他的小腿。
「你的腿毛好軟好舒服。」說著說著就上下磨蹭,一副滿足的表情。
他相信她絕對沒有任何勾引他的念頭。她只是像個孩子,找到新玩具,用擁抱泰迪熊的姿勢抱著他。「想聊什麼?」他問,盡量不去注意她的動作所引發的反應。
「你選擇旅行的地點都是為了創作嗎?」她是個熱愛旅行的人,這也是她熱愛這份工作的主因。為了尋找居無定所的藝術家,她的生活充滿了驚險與樂趣。
「我通常會在一個城鎮住上一段時間,也許三個月,也許半年或更長,我喜歡用這樣的方式深入瞭解一個國家的文化背景,不全然為了創作,但的確能引發更多的想法。說是旅行,其實是四處流浪的遊民。」
「那這裡呢?是你一個停留的定點,還是最終會回來的家?」
「家?」他思索著這個字眼。
家,是有個等待你歸來的人的地方,是你一進門,便可以看見廚房忙碌身影,是無論三更半夜或無預警地進門都不必擔心突兀的地方。
從祖母過世後,最後一個親人離開了他,他就再也沒有家了。
「我就一個人,到哪裡都可以住下,不過,我的經紀人在巴黎近郊幫我買了一間房子,所有沒辦法隨身帶著走的雜物都堆在那裡。」
「所以……過一陣子你可能又會搬到另一個地方?」
「嗯,最近,我打算到敦煌一趟。」
「還會……再回來嗎?」她小心翼翼,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怕他以為自己會黏著他,纏著不放手。
他並沒有立刻回答。
其實會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他並不確定。他經常預定了行程卻可能因為飛機上的一個巧遇,或是突發奇想而轉到另一個地方,也可能為了某個吸引自己的神秘風俗而一路追尋,輾轉到想也沒想過的國度。
他隨興慣了,也瞭解自己的性格,不喜歡做太長遠的計劃。
「想這麼久,怕說實話會傷我的心啊?」她撇撇嘴,一副他想太多的表情。
「我只是不能肯定,所以不知道怎麼回答。」
「知道啦!故意鬧著你玩的,隨口問問而已,又不是問你要不要娶我,幹麼想得那麼認真。」她低頭拿著發尾呵他的癢,他笑著躲開。
雷家安雖然也笑,卻有些牽強。
她沒有自戀到認為所有男人都該為她停留,她也很怕那種太過黏稠的感情。只是,他們相識得太晚,又相戀得太短。在情感正濃烈時分開,不可能瀟灑得起來。
「其實以前我也有過三次維持較長的戀愛,就是正式互稱男女朋友的那種。」他自然地談起這個話題。
「然後呢?為什麼結束?」
「都被甩了。」
「你?怎麼可能?」她瞪大眼,覺得不可思議。
「我也不知道,不過那三個女友到最後都問我同樣一個問題,我老實地回答,然後就被甩了。」
「等等!別說,我猜。」雷家安搗住他的嘴。「是不是問你!如果我和你媽媽同時掉到河裡,你會先救哪一個。對不對?」
「我媽媽很多年前就過世了,所以這個問題不成立,不過,也差不多。」
「對不起……」她怪自己自作聰明,搶什麼話。
「沒關係。」他笑笑地說:「她們都問,我和你的創作哪一個重要,只能選一個。」
「你選創作?」
他聳聳肩。「我無法理解,為什麼兩者無法並存,不過,我不可能放棄我最愛的工作。」
「你一定經常為了等作品出爐而忘了吃飯、睡覺,忘了和女朋友的約會,忘了她們的生日之類的,不然就是一出門旅行就像失蹤一樣,對不對?」
他有些驚訝她完全說中了。「這些事對女人而言很重要?」
「不是最重要,但卻是女人用來衡量你愛不愛她的指標,尤其在她缺乏安全感的時候。」她現在才知道他的戀愛神經有多粗。
「我只是不喜歡用肯定的語氣答應任何事,琉璃創作,變數就是它的常數。」
她聽懂了他要她聽懂的意思。
她不喜歡悲傷的氣氛。成熟,就是學會如何與各種情緒共處,不必逃避,也無須刻意放大。
「其實這樣很不錯呢!想像著到處旅行,哇……在不同城市醒來,品嚐當地美食的畫面。真棒!」她翻了個身,回到最開始的話題。
他笑著親吻她的髮絲,一股強烈的奇異感受充斥胸懷,她令他深深地著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