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過這裡嗎?」
她搖頭,反問:「你來過嗎?」
「嗯,學生時代我很喜歡登山,幾乎把台灣大大小小的山全部爬遍了。」
「你喜歡登山?」
又一個她不知道的嗜好,但為什麼她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呢?
「我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她回眸望他。
「什麼事?」
「你好像特別喜歡高的地方。」她緩緩說道:「登山、攀巖、玩飛行傘,還有今天的直升機之旅,這些活動不是往上爬,就是直接在高處,俯瞰一切。」
「是嗎?」她的觀察讓他愣了愣,仔細一想,果然發現自己熱愛的活動的確都和高度有關。
「你為什麼這麼喜歡高的地方?」她好奇地問他。
他沒答話,蹙眉沉思。
「是因為你喜歡享受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嗎?你是不是像很多喜歡住在頂樓的富豪那樣,覺得這樣才象徵一個男人成功的地位?」她推測他的心思,語氣稍稍帶著些諷刺。
俊眉一揚。「我怎麼好像覺得你對『成功』這兩個字有些不以為然?」
「你聽出來了?」她眨眨眼,忽然輕聲一笑。「我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
「你不喜歡成功的男人嗎?」
「我不喜歡眼中只有成功的男人。」她嚴肅地強調。「你們對成功的定義總是太狹隘,好像只有得到高不可攀的名利地位才叫成功。」
「你把我歸類為這些人其中之一了。嘖,我到底該為你認為我是個成功男人而覺得榮幸呢,還是對你認為我很市儈感到難過?」他似笑非笑地瞅著她問。
「你不必榮幸也不必難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而已。」
卻是很有趣的想法。
他注視著她,愈來愈感覺一顆心奇妙地受她牽引。如果可能,他真想剖開這女人的腦子來看看,為什麼她的想法總是不符合他所認識的那些富家小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為什麼你這麼喜歡高的地方?」
對啊,為什麼他如此迷戀高處?
楊恩典從不曾深思過這個問題,但今日她這一問,卻讓他腦子不由得動了起來。
他望向窗外,直升機正飛越過礁溪平原,綠意盎然的農田邊,錯落著一幢幢從高空看,格外迷你的農舍。
思緒朦朧地回到多年以前。那一夜,他曾坐在餐桌邊,興致勃勃地欣賞著底下宛如積木堆出來的小巧市容;那一夜,所有的東西在他眼底都好小好小,可他感受到的幸福卻好大好大。
他會這麼喜歡高處,或許是因為……
「因為幸福總在最高的地方。」他朦朧低語。
「什麼?」燕姬沒聽清,明媚的眼直盯著他。「你說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因為他很想找回那一夜他所感受到的幸福,那最後的,獨一無二的幸福。
他強壓下心頭莫名竄起的悵惘,淡淡一笑。
所有的聲音都被濾淨了,螺旋槳的聲音、氣流的騷動、導遊滔滔不絕的介紹,燕姬全聽不見了,世界成了安靜的真空,而她唯一聽見的,只有他那無聲的微笑裡,被仔細掩藏的惆悵。
他笑得惆悵?
她奇怪自己竟這樣想,卻無法阻止自己全身所有的感官,執意探索他埋得極深的情緒。
她直覺他是想起了什麼,某些甜蜜的、溫暖的,卻也令他痛苦得不願再回想的回憶。
這個男人,有她所不知道的過去,她發現自己迫切地想知道。
「說說你的家庭吧!」她忽然追問。
他一愣。「我的家庭?」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你的家人。」她深深凝望他。「我連你在哪裡長大都不知道,你小時候就住在台北嗎?」
「……我是住在台北沒錯。」
「哪裡?東邊還是西邊?你的家人呢?他們現在也住在台北嗎?」
「他們不在,我一個人住。」
「你一個人住?為什麼?你們家搬去別處了嗎?還是你不想再受家裡束縛,所以搬出來了?」
她問題匣子一打開,沒完沒了。
楊恩典有點招架不住。關於自己的過去,除了他最好的兩個朋友,他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之前江成峰偶然也問起過,他隨口編說父母都住在鄉下,江成峰也不疑有他。
可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不能對燕姬說出同樣一套漫不經心的謊言,他有預感,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我出生在台北,我爸爸開了間小公司,家庭環境還算富裕,爸媽都很疼我,我要什麼有什麼,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可惜在我十二歲那年,我爸的公司倒閉了,爸受不了打擊自殺,媽也生病去世,從此我成了孤兒,寄養在親戚家,直到十五歲那年我搬出來,自力更生。」
他面無表情,短短一百字簡介了自己的來歷,雖然隱去某些事沒說,卻字句都是真話。
燕姬聽罷,久久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雖然很沙啞。「你那麼小就搬出來自己住了,那你怎麼養活自己呢?」
「還能怎麼養活?當然是工作。」
是啊,她問這什麼笨問題?
燕姬怔怔地,望著面前眉眼不動的男人,心怦怦地跳,呼吸急促。
「你怎麼了?該不會是嚇到了吧?」他似真似假地嘲弄她。「我還以為你聽多了那些失學兒童的故事,已經見怪不怪了。」
她的確聽過許多悲慘的故事,在基金會工作,她總得對基金會幫助的對象有一些瞭解。
但聽那些失學兒童的故事,她會動容,會為他們感到難過,卻不會像現在這樣,心慌意亂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不會,感覺整顆心緊緊地擰在一塊兒,發疼。
「你怎麼了?燕姬,你臉色好蒼白。」他察覺到不對勁,蹙眉。「該不會是暈機了吧?」
「我沒暈機。」她搖頭,喉嚨微微泛酸,唇畔卻又抖出水晶般的笑聲。「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呢?
她也說不清,只覺得胸腔裡有一斛柔情,滿滿地要傾溢出來。
老天!她捧著心房。她竟然這麼激動,為了一個她不久前還很討厭的男人,如此忐忑不定。
她究竟是怎麼了?
第六章
心神不定,原來是戀愛的胎動。
雖然坐在直升機裡的當下,燕姬並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事,但隨著時間過去,症狀愈來愈明顯,她也逐漸領悟。
她大概……是喜歡上他了。
燕姬坐在辦公桌前,把玩著手機,回憶起這些日子來與楊恩典相處的點點滴滴,嘴角還掛著傻氣的笑。
自從那次直升機約會之後,他們幾乎天天見面,就算不見面也會在公司裡對著 MSN互丟水球,或者晚上躺在自己床上煲電話粥。
她每天都在等他的電話,等他傳簡訊。有一次到南部出差,手機快沒電,偏又忘了帶手機充電器,她連開會時都心神不寧,好怕漏接他的電話。
一開完會,她馬上衝去店裡買了新的旅充,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坐下就立刻充電。
明明晚上回到旅館,再打電話給他就好了,她卻等不及,怕他臨時打來她沒接到,就算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打來跟她哈啦,她都不想漏接。
每回約會結束,他送她回家的路上,她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期待下一次見面。
明明見面次數已經如此頻繁了,她卻覺得不夠,還想再見他,好想整天一直跟他膩在一起。
可是她最近工作忙,他更加忙,兩人約會時間都是擠出來的,常常只能加班後一起吃宵夜。但就算只是宵夜,只是到復興南路吃一頓清粥小菜,她都萬分期待,還會在離開辦公室前,對著洗手間裡的大鏡子一次又一次審視自己的儀容。
頭髮亂了嗎?臉色會不會不夠紅潤?眉毛好像修得不齊,粉底已經脫落得差不多了吧?衣服呢?是不是縐了,該不該換一套比較有女人味的?
就算參加重要的社交晚宴,或代表基金會出席官方活動,她都不曾那麼在乎過自己的外表,可是在他面前,她卻特別介意。
她希望讓他看見完美的自己,希望自己每次輿他會面都能給他不同的驚艷。
她希望自己在他眼底,是聰明的、可愛的,兼具知性與感性的女人,她常常為了自己一句不得體的應對感到懊惱,入睡前還要躺在床上反覆思量他每一個細微的反應。
他會覺得她太嗆了嗎?不夠溫柔?或者太軟弱了,不是個能與他平起平坐的對手?
他真的喜歡她嗎?或者只是因為她夠美麗才興起追求之意?會不會在這段時日的相處後,忽然恍然大悟,覺得她並不如自己當初想像?
老天!她想見他,又好怕見他,好怕自己在他面前出糗,令他失望。
她從前認為他的每一項缺點,如今都成了令她心動的優點,反倒是自己似乎配不上他。
她不值得他的喜歡,她個性太倔,又有點小姐脾氣,她常常想跟他辯,沒有他那種從容自得的風度。
他偶爾會有意無意地喚她一聲「大小姐」,帶點諧謔意味的,她不確定他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每次聽到總是心情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