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嫂說:「白車此刻去接載待產的戴維太太,叫我們回店來等一等。」
大家圍上去,「發生什麼事?」
忍之輕輕把松山放下來,松山咬緊牙關忍痛。
前幾個星期他才掮過這個年輕人,沒想到今日由他救他。
貞嫂斟一杯拔蘭地給松山,他一口喝盡。
他告訴他們:「我正在山坡邊砍數,一輛車子橫衝直撞朝我衝過來,我急忙閃避,滾下山坡,恐怕已跌斷老骨頭,動彈不得,若不是貞嫂帶著小伙子來救,恐怕凍死。」
眾人嘩然,「有無記下車牌?」
「霎時間哪裡看得清楚。」
眾人搓手,「治安越來越差。」
這時救護車也趕到。
貞嫂吩咐:「你們兄妹看著點,我陪老山進醫院。」
救護人員抬著松山出去,松山痛苦的喃喃罵人。
白車駛走,小小咖啡店恢復平靜,人客漸漸散去。
忍之與恕之一直沒有交談,各管各忙,店打烊了,兩人才交換一個眼色。
鎖上店門,兩人默默走到路口。
幽暗光線下,有一個灰衣人在等他們,他戴鴨舌帽子,看不清容顏。
戴帽人低聲說:「你們躲在冰天雪地的小鎮敢什麼?一起到南部去做買賣。」
倆兄妹沒有回答。
戴帽人聳聳肩,「人個有志,後會有期。」
忍之忽然問:「那輛車丟在什麼地方?」
「十公里以外的棄車廠。」
忍之點點頭,與戴帽人分道揚鑣。
倆兄妹一先一後走回穀倉,兩人保持一段距離,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跡似不相干的路人。
他們一直沒有交談。
他們像兩個黑影似竄進穀倉,關上門,再也沒有亮燈。
第二天一早,熟客看見店門開著,便進去吃早餐。
只看見兩個年輕夥計,便問起松山情況。
兩個年輕人招呼周到,卻一字不提松山,只是微笑。
熟客低聲說:「這也好,不講是非。」
「哎,叫人心急。」
這時貞嫂一臉倦容推開店門,看到一切井井有條,倒也寬慰。
她揚揚手,「多謝各位關心,老山經診治後不日可望痊癒,警方已落口供。」
恕之連忙斟上咖啡。
貞嫂歎口氣,「這小店這幾天可得交給你們兩人了,我也向東主交待過。」
恕之連忙點頭。
有熟客笑:「這兩兄妹像啞巴,光做事,不說話。」
貞嫂握住恕之的手,「這才叫人喜歡。」
只見恕之手指甲已變回粉紅色,指節上疤痕也漸漸退卻。
「我得來回到醫院探望松山,此刻得回家煮粥,各位,多謝關心。」
恕之忽然低聲說:「我會煮粥,由我來做,貞嫂你回家休息,稍後才取食物給松叔。」
貞嫂感動,「好,好。」她已精疲力盡
揮一揮手,她倦極離去。
第三章
倆兄妹一人站在店裡一角又繼續工作。
傍晚,貞嫂休息過後,精神略好,又回店來。
恕之挽出一壺白粥及若干佐菜,都盛在籃子裡。
忍之交待過賬目及單據,一點不差。
貞嫂又見咖啡店裡傢俱地板錚亮,連燈罩都拆出洗過,煥然一新,年輕人工作勁道不一樣,她輕輕說:「店裡這幾天交給你們了。」
他們點點頭。
貞嫂再開門出去,電話響起,恕之去聽。
對方說:「我找貞嫂。」
「她剛出門,可要叫她?」
那人說:「我是王子覺,請貞嫂回轉。」
恕之立刻放下電話追出去,貞嫂已經上了車,聽到王子覺三個字及時回店裡聽電話。
說了幾句,心彷彿寬些。
掛上電話,她說:「恕之,那王自覺正是東主。」
恕之不出聲,只是微笑。
貞嫂伸手去摸她頭髮,「每個女孩都嘰哩咋啦,只除出你,我給你帶了幾件裙子,你若喜歡,拿來替換。」
她終於回到醫院去探望丈夫。
松山摔斷大腿骨,接駁後打了石膏,過兩日便出院,可是中年人痊癒比較慢,他忽然受到挫折,有點氣餒,開始發牢騷。
松山斷斷續續,訴說他的故事。
他自備啤酒,帶到店裡喝,坐近窗口,看下雪,行動不便,有點心酸。
不知怎地,他的一子一女一直沒有來探望。
「我只得初中程度,可是子女卻讀得專業資格,他們幼時,我一人做三份工作供養家庭,哎,也是應該的事....」
貞嫂悄悄對恕之說:「我擔心那啤酒,每天三罐,只怕數量增加。」
恕之大膽自作主張,把啤酒倒空,換上菊花茶。
松山察覺,即好氣又好笑,終於明白家人苦心。
「好,好,」他說:「不喝,也不再發牢騷。」
他只是偶爾出來走走。大小事宜,都交給貞嫂及兩兄妹。
一日下午,恕之與忍之走到停車場的長凳下,他倆背靠背,可以看清四周圍環境,彷彿已經習慣兩人對抗全世界。
恕之輕輕說:「到松鼠鎮已經兩個多月。」
「進展不錯。」
「我累了,我想退出。」
忍之一聽濃眉束到一起,眼睛露出煞氣,他隨即鬆弛,輕輕說:「這件事成功以後,我們到南部享福。」
恕之抱住膝頭,頭埋在懷裡。
「你想一輩子逃跑,抑或到派出所自首,還是終身在咖啡店洗油槽?」
「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是什麼?請告訴我。」
「還要多久?」
「那就看你的手段了。」
「忍之,我以為你愛我。」
忍之剛想回答,看到貞嫂向他們走來,兩人趕快站起來迎上去。
貞嫂笑,「你們怎麼老愛坐在外頭,不怕冷嗎?」
他倆肩膀上沾著雪花。
貞嫂說下去:「松山今日回醫院拆掉石膏,我一看,嚇一跳,兩條腿一粗一細,他走路一拐一拐,醫生叫他定期回去做物理治療,哎,這算是小劫。」
兄妹一左一右陪著貞嫂走回店裡。
「過節發生這樣的事,真不開心,我想請你們回家吃頓家常菜。」
恕之連忙道謝。
貞嫂又說:「穀倉不好住,不如搬到我們家來。」
恕之回答:「穀倉還算舒適,設備齊全,我們心滿意足。」
貞嫂輕輕吁出一口氣,「你們都沒有週末假期。」
「我們亦無處可去。」
「可憐的孩子們,真的一個親人也沒有?」
他倆低頭無言「。
貞嫂說:「不怕,待掙扎出頭時,大把人認你做親戚。」
恕之笑了,露出雪白牙齒。
她皮膚上斑疤自動脫落,膚色轉為紅潤晶瑩,臉容異常標緻,一雙眼睛仍然閃閃生光,但這時貞嫂對恕之已全無戒心,只覺得這女孩擁有天使之目。
她也沒有留意到忍之不再縮著肩,他已伸直背脊,足足比貞嫂高大半個頭,肩膀寬厚,孔武有力。
先入為主,她仍把他倆當一對可憐的流浪兒。
「今晚早點打烊。」
「下午有初中生慶祝生日,在這裡聚會。」
「冰激凌夠用嗎?」
「足夠,請放心。」
那天晚上,恕之與忍之第一次到松宅。
小屋子很平凡普通,住了二十多年,許多地方都舊了,四處都是雜物,傢俱款式過時,但不知怎地,越是隨和,越顯得是個家,十分溫馨。
恕之坐在老沙發椅裡,不禁輕輕說:「我一直希望有一個這樣的家。」
忍之立刻看她一眼。
貞嫂笑:「那麼把這裡當自己家好了。」
松山抱怨:「啤酒都給扔到大海裡了。」
恕之不再說話。
多少個晚上,她做好夢,都看見自己有這麼一個平凡穩定的家:永久地址,母親在廚房做晚飯,父親就快下班回來...
開頭也哭過,想得久了,漸漸麻木,告訴自己,即使沒有,也得活著。
沒想到今日一推開松宅的門,就看到夢中之家。
那頓飯恕之吃得很飽。
飯後收拾完畢,貞嫂做了咖啡。
兄妹正準備告辭,忽然有人敲門。
貞嫂走近窗戶一看,「咦,王先生來了。」
她擦擦手去開門,王子覺就站在門口。
恕之一看到他,忽然想起,她見過這個人。
那瘦白面孔,瘦削身段,都叫恕之印象深刻。
他一進門,脫下帽子,恕之吃了一驚。
只見王子覺頭上只餘幾縷頭髮,眉毛落得精光,雙目深陷,分明是個正在接受化療的病人,頭若骷髏,有點可怕。
她怔怔地朝他看去。
正好王子覺也向她的方向看過來。
他見到一個身穿白襯衫花裙的少女,雙眼像寶石,一臉寂寥,嘴角微微下垂,那些微的愁苦叫他震撼。
這是誰?
他輕輕對貞嫂說:「你有客人,我改天再來。」
貞嫂說:「恕之是店裡的新幫手,我同你說過。」
「呵是。」他想起來,當時並不在意,原來新夥計是少女。
松山迎出,「老闆來了,請到書房來。」
貞嫂說:「恕之過來見王先生。」
她招手叫恕之。
恕之走近,但不是很近,剛巧站在燈下。
那盞小小燈泡照在她頭頂,在頭髮上發光,像天使光環。
王子覺說聲好,隨即低頭,由松山陪著進書房。
忍之一直坐在角落,一雙眼睛像獵隼似盯著眾人,這是他站起,「我們告辭了。」
貞嫂駕車送他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