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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忍之答:「他是燈塔守衛員,當然每晚開燈睡覺,一日,他熄掉大燈,第二天早上發覺有船觸礁,故此內疚。」

  兩人都笑起來  。

  半響恕之問:「你有內疚嗎?」

  忍之答:「你瞭解我多於我自己。」

  這是真的,恕之又說:「內就是一種極高層次的感覺,我同你求生還來不及,怎會有這種奢侈,在一個清風明月的晚上,忽然檢討起自己的過失…貓捕鼠有內疚嗎,我想不。」

  忍之點頭。

  恕之問:「你可有殺害貞嫂?」

  一直不能出口的問題終於自她口中吐出。

  忍之意外,「我以為那是你!」

  恕之指著胸口,「我?」她跳起來,「不,不,不是我,你怎麼可以懷疑是我?」

  忍之跳起,「如果不是你,我又何必與你一起流亡?」

  「我以為是你,忍之,我以為是你。」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目光相遇,他倆暮然回復少年時彼此信任的感覺。

  恕之吁出一口氣,「我是多麼愚蠢,我一直懷疑是你,那一大早,我明明看見你駕車出去,片刻回來,滿臉泥濘,後來我一直找不到那只靴子  。」

  「被我拿到鎮上丟掉了。」

  忍之捧著頭,沉默半響,然後說:「我聽到貞嫂威脅你,我約她在清晨六時見面,我不能容許她傷害你。」

  恕之黯然,「你打算怎樣應付她?」

  「必要時,把她推進迷失湖。」

  恕之惻然,「那是動機。」

  「我到達迷失湖,看見松氏的舊貨車停在路邊,以為松山也來了,心想不好應付,可是湖畔並沒有人,那天大雨,滿地泥濘,我等了二十分鐘,渾身淋濕,終於回轉,一無所得,稍後,舉行婚禮,警長與松山一起出現,我才知貞嫂已經失蹤  。」

  恕之苦笑。

  「我以為是你,你解決了威脅你的人。」

  恕之緩緩說:「不是我,我沒有出去過。」

  忍之揶揄,「你不會容許任何人破壞你的幸福。」

  恕之無言。

  忽然之間,她掩住胸口大笑起來。

  忍之完全明白她笑的是什麼,他十分無奈,「是,如果我倆都互相懷疑,在警方面前,我們還有什麼機會?」

  他們頹然背對背坐下。

  恕之看著大海,她輕輕說:「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那只有子覺了。」

  「王子覺與松鼠鎮任何人沒有仇怨。」

  恕之微微笑,「是我把仇恨之心灌注進他血液裡。」

  忍之也笑,「你捐贈的是骨髓,不是毒咒。」

  「可是,我的個性,我的感情,也隨著我的骨髓進入他的血液。」

  他倆輕鬆言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一般。

  這時,有人按門鈴,恕之到窗前張望,看下去,原來是雜物店小夥計送食物來。

  「該付賬了,我下去。」

  她把門打開,付清款項,那十一二歲的送貨男孩看著她忽然說:「我見你照片貼在銀行門口,那時你的頭髮沒有那麼長。」

  恕之呆住。

  半響她說:「你看錯人,去,去。」

  忍之站在她身後。

  他說:「上車,我們又該上路了。」

  恕之搖搖頭。

  「什麼意思?」

  「我不走了,我喜歡這座燈塔  。」

  「警察很快會來逮捕我倆。」

  「我們不是兇手。」

  「他們可不關心,那是十二個陪審員的事,他們但求破案,將我倆繩之以法  。」

  恕之把牛奶瓶子捧進屋內,關上門。

  「快收拾行李,走吧。」

  恕之轉頭說:「我們去自首。」

  忍之詫異:「你還有什麼主意?」

  恕之微笑,「讓關家寶立一功,來,由你親自告訴她,你在什麼地方,那是你的未婚妻,她並不可怕。」

  忍之臉色轉為蒼白。

  「把實情告訴她:我倆不是兇手,我倆已厭倦逃亡,落網是遲早的事,去,去打這個電話。」

  忍之一聲不響。

  恕之打一個哈欠,「我去睡中覺。」

  忍之追上去,「警方隨時會的出現。」

  「我知道,讓他們出現好了。」

  她歎一口氣,蜷縮進被窩,「不要叫醒我。」

  「你怎麼睡得著?」

  「因為我清楚知道兇手不是你,也不是我。」

  恕之蒙頭,不久,傳出均勻呼吸。

  忍之索性到廚房去準備晚餐,他做了一大鍋燜羊腿,恕之在睡夢中都聞到香氣,她喃喃說:「不走了,走不動了。」

  初秋,天黑得早,恕之睡醒,推開窗,看到黃葉翩翩打轉紛紛落下。

  「嘎,」她說:「已經秋季了。」

  她搭上披肩,匆匆下樓,看到忍之捧出香檳。

  「有音樂就好了。」

  忍之取出小小收音機,撥到音樂台,「跳個舞。」

  恕之嘻嘻笑,「我差點忘記有人教懂你舞技。」

  他們乾杯,輕輕擁舞。

  「忍之,你最早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忍之毫不猶豫答:「我獨自坐一角哀哀痛哭,你呢?」

  「母親緊緊抱我在懷中。」

  忍之取笑她,「你做夢。」

  「真的,那是一個冬日,大約一兩歲,我穿得很臃腫,年輕的母親抱著我,身邊,站著比我大幾歲的哥哥。」

  「啊,那麼清晰,後來呢?」

  「不知發生什麼事,他們消失了,只剩我一人,在街上流浪,後來,在兒童院,看見了你。」

  忍之又斟滿香檳。

  「過來吃我做的燜羊肉。」

  他又開了一瓶紅酒。

  忽然,恕之側起耳朵,她關掉收音機。

  這時,忍之也聽見有車子駛近。

  恕之搭上披肩,去打開大門,忍之貼近站在她身後,一切同從前一樣。

  不是警車,是一輛小小黑色吉普車,駛到燈塔門口停下。

  車門推開,他們看到王子覺下車。

  恕之不由得笑起來,他們三個人又碰頭了。

  她朝他揮手,「子覺,快進來吃晚飯。」

  王子覺上前凝視逃妻,「你瘦了,」又對忍之說,「你也是。」

  王子覺看著紅紅爐火,「這裡好舒服。」

  忍之斟一杯酒給他,「好嗎?」

  「一直在找你們。」

  「子覺你神通廣大。」

  恕之說:「我們天天講起你。」

  王子覺喝一口酒,「說我什麼?」

  「說你得到了恕之的劣性因子。」

  王子覺微笑,「這是沒有的事。」

  他又斟滿一杯酒,坐到恕之身邊,恕之讓開身體,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王子覺說:「恕之,我們走吧。」

  恕之詫異:「走到什麼地方去,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忍之頭一個大笑起來,「子覺,你跑這麼遠來說這種話?快坐下來吃菜,我們歡聚一宵,明早你一個人離去。」

  王子覺說:「恕之,還來得及。」

  恕之輕輕夾菜給他,「我的名字並不叫恕之,那是一本偽造葡萄牙護照上的姓名。」

  「為什麼,恕之,為什麼?」

  恕之溫柔的握著他的雙手,「我誤會我可以離開忍之,其實不能夠。」

  子覺頹然。

  忍之問:「子覺你可有帶警方同來?」

  王子覺搖頭:「我不會那麼做。」

  「那麼你休息一下,回家去吧。」

  王子覺忽然說:「我們照舊三個人在一起生活,忍之,我從來不反對你與我們同住,我們一起到歐洲小國生活,我有辦法入境  。」

  「子覺,你想得太多了。」

  王子覺還想斟酒,忽然之間,他覺得暈眩,伏在桌子上,動也不動。

  忍之站起來,指著恕之,「你———」

  「我下了藥,好使他好好睡一覺,明早睡醒了看法不一樣,他可能靜靜離去  。」

  「我們先走吧。」

  忍之一邊說一邊搜王子覺身上現款,忍之取出塞進自己口袋,他永遠是個小偷,恕之知道他改不過來。

  「如何處置王子覺?」

  「我們都休息吧,明天再說。」

  「恕之,不可留他在這裡。」

  恕之微笑,「世上只有你們兩個人對我最好,我真不捨得你們。」

  恕之把王子覺拖到長沙發上,替他蓋上薄被。

  忍之說:「我們用他的車子,立刻駛往火車站。」

  恕之不出聲。

  「你不走,我掮你。」

  恕之不去理他,她輕輕抬起頭。

  忍之走近去拉她的手,可是忽然乏力,他咚一聲摔到地上,臉還沒有碰到地板已經昏迷  。

  恕之輕輕說:「記得嗎,那是我們常用這支無色無嗅的藥水,在酒吧下手,偕那人離去,走進小巷,他倒地不起,我倆搜刮所有財物離去,好處是他們醒後毫無記憶…」恕之的聲音低下去。

  她靜靜把桌子收拾乾淨,坐下沉思。

  天邊露出第一絲曙光之際,她聽到好幾輛警車自遠處駛近,並沒有警號。

  車子在燈塔前停下,關芷先輕輕下車,用一支擴音器對牢燈塔說:「我們是警員,深恕之與深忍之,請舉起雙手,放在頭頂,慢慢走出來。」

  恕之不去理她。

  半響,電話鈴響起,恕之知道警方打進來。

  她伸手接聽,對方是關芷,「恕之,我知道是你,出來,我盡量幫你洗脫罪名。」

  恕之答:「我有人質王子覺,你要小心。」

  對方大吃一驚,「恕之,不要越踩越深。」

  恕之說:「你要抓的人是我。」

  「你們都爭著認罪,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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