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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瑩影

  青蚨瞪了眼被她踩到的草鞋,顧不得道歉,正要跨過高檻,眼前突然伸出一條手臂阻擋去路。

  「幹什麼?」不過踩了一腳嘛。

  「般若波羅蜜,貧僧觀女施主怒氣沖沖,不知上伽藍為何事?」笠帽下傳出醇厚低沉的聲音,草鞋男子手中的佛珠滾了滾。

  又是和尚?青蚨此刻沒心思理人,開口自是不客氣:「禿葫蘆,滾開!」

  禿葫蘆,禿驢加上葫蘆瓢?

  門邊的沙彌聽到她的斥聲,兩手怯怯在後腦勺摸了一下,又趕緊放下。「女、女施主,你、你可是找右護法?」伽藍裡,幾乎人人都認識這位漂亮姑娘。

  「是是是,他在哪裡?」聽到右護法三字,青蚨的注意力立即放到沙彌身上。

  太過熱情的目光讓沙彌有些赧顏,「在、在、在齋堂吧。」

  「多謝。」青蚨熟門熟路的,人影已往齋堂衝去。

  齋堂——

  「空門化心!」軟音如雷,猶似滾滾海浪狂湧而來。

  咻——當!

  一把柴斧脫手而出,準確無誤釘在牆上,入木三分。

  理好的柴堆滑了一地,有些膽小的沙彌甚至一屁股坐在地上。

  「右……右護法不、不在這兒。」某個沙彌壯膽對上烈如火焰的青蚨,雖說她今日穿著一襲湖藍紗衣,看上去還是很厲害呀。

  「在哪兒?」她言簡意賅。

  「可能……可能在山腰的菜地裡。」

  發尾一擺,人已經不見。

  山腰的菜畦——

  「空門化心!」

  咻——哎喲!

  瓜籐飛出一棵,種在某僧的茶碗裡;瓷杯脫手飛去,打在松土僧人的腦門上。

  幸好,無人一屁股跌進稀泥。

  「女施主找化心師弟吧?」一位僧首禮貌問道。

  「人呢?」

  「剛才化心師弟在田里種了幾棵瓜苗,幫小咱們摘了些茄子黃瓜,正提著瓜菜送到齋堂去,剛走不久,順著那條道。」僧首指了指另一條山道。

  剛走?那就是沒走遠羅。青蚨人影一閃,消失。

  她本以為能追上,卻在半路捉到一個抱著菜籃子的小沙彌。

  青蚨詢問下才知,空門化心請他將菜送到齋堂,自己跑去藏經樓了。

  很好,目標轉向——藏經樓。

  「空門化心!」急叫聲在肅靜的藏經樓格外響亮而突兀。

  一位長相斯文的僧人從樓內走出,合掌躬身,禮貌道:「女施主,經樓未經住持許可,非本伽藍僧人不可入內。右護法方纔的確來過,現已離開。」

  又離開?

  青蚨喘著氣,恨恨罵起伽藍來。沒事佔這麼大地方幹嘛?山道多,岔路多,找個人也這麼麻煩,怎麼以前沒覺得這兒大得有點過分呢?

  「他往哪邊去了?」雖有不耐,她仍捺下性子詢問。

  「應是回護法堂,右護法借了一本經書,說要回去抄閱。」

  護法堂?早知就不聽門邊那沙彌的話,直接衝到護法堂多快。

  提起裙子,青蚨飛躍而去,不忘丟一聲「多謝」——

  護法堂、護法堂——

  熟悉的灰牆越來越近,青蚨看到熟悉的身影正緩緩走動,烏髮在背後晃著……

  終於給她找到啦!

  「化——」

  一道聲音比她更快,含著愉悅和激動,「化心師兄!」

  修長身影頓住,眼睛不知是該往左看,還是往右瞧。

  青蚨瞪向那人,看到眼熟的草鞋和佛珠,「是你?」

  「女施主,你也找化心師兄呀!」草鞋僧人取下笠帽,膚色微深,容貌俊美。

  聽到草鞋僧人的叫喚,空門化心突然抬頭,臉上有些難以置信。

  「無著無所依,無累心寂滅,本性如虛空,是名無上道。」衣衫襤褸的草鞋僧人含笑而立,「貧僧法號念化——虛空藏,師兄,我回來了。」

  「念化師弟!」一如既往的淡笑,空門化心往左傾首。

  遠遊十年的左護法——念化虛空藏回伽藍,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師兄弟們得知後,紛紛驚喜奔來。

  在他走後人沙門的弟子,早就因左護法之位長年懸空而將念化蒙上一道神秘色彩,一時爭相打探窺望。

  念化先拜見玄智,師徒二人互道近況,臉上皆是喜色。待別了師父回護法堂,等待他的是一群武僧。原來,武僧對他本就好奇,加之他自小與六鎖僧一同習武,讓武僧們更多了份肅敬。

  空門化心對眾僧到來毫無惱色,正與他們在院內低聲交談,見念化走來,唇邊勾起淡笑;輕風過處,烏髮飄飛。

  「師弟。」

  展掌托下適巧下落的梧桐葉,空門化心側目微笑。

  念化見了他的動作,憶起幼時二人被師父懲罰在樹下思過的情景,嘴角輕勾,露出微微笑意。

  鎖悲見此情景,心中竟是羨慕,又是難過。

  羨慕的,是他們師兄弟二人能心意相通。

  在靈山會上,佛祖拈花,眾弟子不知所謂,只有迦葉一人微笑;佛祖認為自己的佛法只有迦葉一人領會,從此便有了「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的禪。

  方纔一人托葉,一人微笑,正應了「拈花微笑」之意,教他怎不羨慕。

  難過的,是他未能同樣如此。

  直到難以言喻的嗔惱盤旋在心,鎖悲方明白,為什麼他總是繞著那抹頎長的身影,為什麼在意他對武僧的忽視,又無法忍受他對青蚨的不同。為什麼?因為他笨、他蠢,他根本就對空門化心起了……起了……

  不能說啊!若真說了出來,他只怕再也無法面對他了。

  師兄,化心師兄。能夠這樣叫他,永遠這樣叫他,他已經滿足了。誰知半路殺出個青蚨,居然讓化心師兄動了男女之情,他……恨呀!

  「拈花……微笑……」鎖悲心情起伏間,一邊的鎖慈聽他喃喃低語,不禁細聽,待聽清楚後,點頭大笑道:「對。二位師兄果有禪門之風,佛祖拈得一花,迦葉尊者得佛法而微笑,佩服、佩服!」

  迦葉,哪個迦葉?偷偷靠近的青蚨躡手躡腳貼在牆邊,眉輕輕一挑。

  方纔見兄弟情深,她可是憋了半天才來,平日幽靜的地方竟然集了這麼多禿瓢,存心不讓她與化心獨處嘛!

  空門化心有些不解。他叫聲師弟,與佛祖有何關係?

  他與眾僧素來少言交談,今日也懶得多問。見念化返回,正想將滿院的武僧交給他,眼角突然掃到門邊,右轉的身影竟硬生生停住。

  「怎麼了,師兄?」念化見他舉止異樣,不由得輕聲詢問。

  「我去探探師父。」空門化心無視眾多猜疑目光,頎長的身影緩緩走到院門邊。

  眾人見他對牆邊伸了伸手,似握住什麼,隨即隱入牆後。

  「我覺得化心師兄這些天很奇怪,好像對伽藍裡的什麼事都好奇得很,他還盯著小僧掃地呢。」一名武僧摸摸光滑腦門道。

  不,根本不是好奇!他是在……

  手心捏出細密的汗,鎖悲前一刻解開心中的萬般愁腸,這一刻又覺得種種無奈襲來。

  不知為何,他異常篤定,空門化心這些天在伽藍四處遊走,似乎是在與伽藍道別。他真要為了那姑娘放棄二十多年的佛心?

  恨呀……他好恨!

  「混帳,你要剃度?」先罵了再說。

  牽著柔若無骨的小手,選條僻靜的路,空門化心往伽藍外走去。半晌後他才道:「誰說的?」

  「誰說的?」青蚨鼓起小臉,猶如腮邊塞了兩顆棗,「不管是誰,我山下山上全聽說了。」隨便抓個小和尚問問,都知道他要剃度。

  「蚨兒!」握緊小手,他停下步子,「我不會剃度。二十年前沒有,二十年後也不會。別忘了,我……我們要一同去看看世上的稀奇事物。有你陪我,我又怎會去做苦行僧。」手臂輕抬,袍袖輕輕拂過她的嫩臉。

  有前車之鑒,青蚨以為頭上落了毛毛蟲,慌張地道:「快點拿開,把那噁心的東西扔遠點。」

  空門化心修長的五指滑過,輕輕托在青蚨顎下,他低頭,印上一吻。

  不管是不是日久生情,她能牽動他的七情六慾,讓他丟棄五戒,重墜癡貪嗔妄殺。不知不覺中,他早已對她動了情,而一旦破戒,就再也收不回了。

  鎖悲說的沒錯,種種的不同,種種的破戒,其意下之喻不言已明,她對他是特別的,而他——愛她。

  「別氣這些空穴來風之事。」重新拉起呆掉的人兒,他揚唇一哂。她的脾氣並不是不好,只是少有耐心。

  感受到包裡著手掌的熱意,青蚨低頭許久,才幽幽地道:「化心,你剛才只顧著叫念化的師弟,都不理我。」

  「師弟十年未歸,有些想念。」他解釋著,聽她語氣平緩,心知她已不氣。

  默默走了一段,青蚨又道:「我聽你們在院子裡說迦葉什麼的,哪個迦葉?」

  還在生氣?他猜著,有些拿不準她的心思。

  「是不是你口裡娶了妻,又相敬如『冰』十二年,讓他妻子發了最大的慚愧心和最勇猛的上進心,精進成佛的那個?」很隨意的語氣。

  她在生氣,他肯定。

  空門化心歎了歎,思量一下,道:「蚨兒,你寫的迦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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