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雪沉不怒反笑,或許該慶幸他未忘兩人生死與共的兄弟情誼。
縱使不願為這腐世效力,為老友,柳單遠仍有兩肋插刀的豪邁俠氣。
「先飲一杯,明日再讓對方嘗嘗咱倆的硬拳頭。」解開懸在腰際的酒囊,他先灌—口酒,再丟給項雪沉。
俐落接過酒囊,項雪沉豪飲著,任由酒香流出唇角,浸濕衣襟。他笑道:「這小酌勝過千杯……」
他揚起手,才想拭去唇邊的濕意,卻霍然震懾在原地。
他終於想起,為何當日會對雨兒在昏迷時的囈語意有所感了。
因為在柳單遠身上有一方素雅帕子,上面繡有兩排絹秀的字,內容正與雨兒念的詩不謀而合。
他記得當他發現柳單遠身上帶著秀氣的帕子時,既驚愕又懷疑。試問有哪個男人有如此奇怪的癖好?
結果卻出乎他意料之外,柳單遠說這是失散妹妹唯一留下的信物,只要她還記得那首詩的內容,便是兩人相認的證物。
原來他一直沒忘記柳單遠的話,因為記在心裡,所以才會對那首詩感到熟悉。
彷彿冥冥之中有雙手,拉近了他與雨兒間的距離。
發現到項雪沉的異樣,柳單遠不禁警覺地凜起眉問:「怎麼了?」
「你身上的帕子還在嗎?」強壓住心中翻騰的思緒,他持平著嗓音問。
掏出那已泛黃的繡帕,柳單遠狐疑地反覷著他。「怎麼?對我的帕子起了相思?」
微顫地接過那帕子,當「柳絮翻飛三月天,遠山映景雨綿綿」十四個字落入眼底時,他如遭電殛地僵在原地。
雨兒會是柳單遠失散多年的妹妹嗎?
好不容易從那混亂不已的情緒當中回過神來,項雪沉略略沉吟,終於說道:「老友,我想我恐怕真是對你的帕子起了相思……」
「什……什麼?!」聽到他莫名的回答,柳單遠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我想我找到你妹妹了。」揚起眉,定了定心神,項雪沉一口氣把胸中的話一股腦地吐出。
柳單遠愣在原地,項雪沉的話讓他如受重擊,失了原有的鎮靜與灑脫。
當年眼見妹妹墜崖卻無能為力的心痛重新湧上心頭,緊緊揪住他心口,抑不住的顫動著。
「不過我並不是很確定。」
「為什麼不確定?倘若不確定你又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覷著好友眉宇間不確定的疑惑與陰鬱,柳單遠迅即提出疑問。
「因為她失去了記憶,把過去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煩鬱地揉了揉眉心,項雪沉苦澀的嗓音裡帶著一絲無奈。
「當年雨兒是自馬車裡跌入山崖……」
「你喚她什麼?」激動地握住柳單遠的肩,項雪沉隱隱感到自己被推入五里霧中,思緒彷彿更加紊亂了。
「柳映雨,小名是雨兒,我記得當時我娘給我們出了個隱喻詩的考題,重點是得在詩裡鑲入自己的名字。當時才八歲的雨兒才華洋溢,一下子便吟出了這兩句詩。而我重武藝,根本沒吟詩作對的天分……當年她才八歲啊!」徐徐道出多年前的往事,柳單遠彷彿回到了當年,與爹、娘及雨兒共處一堂的和樂融融。
雖然那個夢已離他好遠、好遠,他卻未曾忘懷那一段美好而短暫的時光。
瞅著柳單遠浸淫在回憶裡的神情,項雪沉輕撫著額,胸口緊窒地輕喃著:「我的雨兒應該就是你的雨兒妹妹,但……她會是東廠殺手嗎?」
初聞那四個字,柳單遠努力穩住自己心底的翻騰。他說什麼?他失散多年的妹妹是……東廠殺手?
不!不會的!推翻項雪沉那飽含飄忽的言語,他直覺否決掉那可能性。
他那溫柔善良的可愛妹妹,絕對無法過著殘忍的殺戮生活,不會的!
斂起眉,柳單遠望向他。「為什麼……你會這麼認為?」
柳、項兩家同是被東廠迫害而遭逢巨變,柳單遠知道對項雪沉而言,這是無比沉重的打擊。
再也難以忍受內心的酸澀折磨,項雪沉沉痛地合上眼。「因為在我家被滅府前,廣叔目睹她進入我房裡,準備動手……」
柳單遠聞言頓時僵在原地,再也難以忍受地微微張口,調整心頭紊亂的氣息。
他怎麼也沒料到,再得到妹妹的消息時,竟是如此不堪地讓他難以接受。
一股和著苦味的悲涼在帳中瀰漫。
兩人還來不及平復紊亂的心緒,帳外烽火突起,映照出如白晝般的光亮。
他們頓時撤去眸中情愁,釋放快進出體內的狂飄怒意,一場殺戮即將展開——
第八章
曙光透過素格窗欞,映在伏桌而眠的纖弱身影上,灑落了滿地的冷然氣息。
不知是腦子輾轉的思緒使然,旭見睡得並不安穩,一抬起眼便被那初露曙光的朝陽給刺痛了眼。
還來不及遮掩那白花花的光,一個陰沉銳利的中低嗓音已於腦中響起。
「還睡!快起床,練劍!」
「練劍?娘說姑娘家不用練劍!」揉著惺忪睡眼,床上的娃兒不解的嬌憨道。
「你以為自己還是千金大小姐嗎?你沒有家了,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教你武功、給你飯吃,你就得替我辦事……」
「可是……」
在她仍猶豫之際,竹條已倏然落在她身上。「你已經吃了咱家的飯,是宮裡的人,咱家說一是一,不容反抗!」
瞠著圓圓的眼,眼淚滑下,那竹條又落了下來。「誰准你哭來著?殺手是沒有眼淚的,不准哭!」
「雨兒不吃你的飯了,讓我走,我要找哥哥……」
她的下顎猛然被粗暴的扣住,痛得她想哭卻不敢流淚,拚命忍著淚意。
「你沒有哥哥!打你吃咱一口飯起,你便是豫宮的人,你的名字是旭見白狐,記住了!」
「我不要!我不叫那怪名字!我要爹、要娘、要哥哥……你別打我……別再打我了……雨兒好痛……」
顫著身子,旭見彷彿能感覺到竹條落在身上的抽痛,心口泛著訴不盡的酸楚。
天啊!她……想起來了?
原本殘留在腦中的兒時記憶與殺手生涯頓時串起,回憶在瞬間回籠。
雙手搗著自己的臉,眼淚透過指縫滴落在紫檀圓桌,她難以置信只是一道曙光,便輕而易舉喚出了那段痛不欲生的過往。
以往她對初露朝陽的光明氣息有著莫名的喜愛,誰知進入東廠豫宮後,曙光變成了惡夢的開始。
不服從被打、反抗被打、流淚也被打,好像所有人都遺棄她似地,讓她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剛開始為了反抗,她絕食了十天,在眼睜睜看著同樣命運的同伴被活活餓死後,她冰封起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面對現實。
那一年她才八歲,就殘忍地體驗了生、離、死、別的無奈。
那一天之後,她咬緊牙關捱過了無數個春、夏、秋、冬。
原來她真的是個冷血殺手,一個沒血、沒淚,把人命視為螻蟻的妖女。
淚水瞬間止住,她臉上揚起笑,她的心再一次被這個無法抹滅的事實冰封了。
項大哥,廣叔沒錯,錯的是我,我對不起你啊!
的確是我負了你……
緩緩拿出捺在腰際的短劍,她拔去劍鞘,冷然絕望的神情映在明晃晃的劍身上,顯得諷刺。
將劍尖抵在胸口,她毅然合上眼,打算讓那銳利穿過胸口,劃破那始終縈迴在其中的愧責與不安。
動作尚未完成,胸臆間那隱隱傳來的絞痛卻讓她頓時鬆了手勁,一陣空茫的感覺掩去她原有的思緒。
就在此時,那逐漸趨近梅苑的嗓音趁隙鑽入,她定住思緒,停止了原本的動作。
「聽說魯大夫已經趕往疆界,這一回的狀況實在教人擔心!」
「嘻!難道你沒聽過明有儒將袁崇煥、北有武將項雪沉這句話嗎?坦白說我才不會擔心哩!」皺起鼻頭,那名喚福冬的丫頭俏皮地開口。
「呵——經你這麼一說才想起,將軍領兵多年,打過不少硬仗,這一次有『賦釋』神劍護身,必也能化險為夷。」
輕盈笑聲逸出,兩人繼續閒話家常著。「奇怪,怎麼最近都不見那刁蠻公主呢?」
「莫不是尾隨著將軍上戰場去了吧!」
許是已習慣戰場殺戮,兩個丫頭像談論天氣似的,輕鬆將話題轉至別處。
而她們的談話卻讓旭見的思緒驟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斷迴繞著。
項大哥在疆界的狀況很教人擔心嗎?
雖然丫頭們說得稀鬆平常,她卻無法以平常心看待,她實在沒辦法啊!
只要一想到項大哥可能有危險她就背脊發涼,腦海中只剩下一件事——她得上戰場去,她不能留在這裡!
「好了,別再瞎扯下去,雨姑娘會餓著的!」
輕推開門,那名喚福冬的丫頭瞧見旭見那張血色盡褪的臉龐,不禁驚呼道:「雨姑娘……你怎麼杵在門口呢?」
詫異地撫著胸口,她完全沒察覺旭見的出現。
想是廣叔為了防她,索性把送飯的丫頭換成她不熟悉的面孔。
冷冷地瞥了她們一眼,旭見以飄渺的語音說道:「告訴廣叔,我會還給項府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