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權力過自己喜歡的生活,不要你管!」
「你該清楚自己的情況,不開刀活不了多久,而開了刀就會好啊。」
「誰知道我會不會死在手術台上?你能保證醫生不會出錯嗎?」她流下眼淚。
蕭逸騏不想再和她講理,伸手拉她:「你不要孩子氣了!跟我回醫院去。」
「不要!我死在路上沒人收 也不要你管!」
駱小丹的聲音在顫抖,臉上的恐懼和她勇敢的言詞無法相符。
從知道自己病的那刻起便積壓在胸口的悲痛,和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恐慌,加上被逼著回去面對生或死這對十七歲的她來說委實過重的分岔點,這種種像化學元素混在一起而引爆了,爆開了一年來她偽裝用以逃避的愉悅表象,爆開了一把把的眼淚。
她不要死,她怕死,難道沒有人懂嗎?為什麼大家要強迫她躺到一張她可能永遠無法靠自己走下來的白色床鋪上呢?
孟美纓勸蕭逸騏:「對這年齡的女孩不能硬來。她聽不進去的話,你講再多也不會在她腦袋裡多過濾一下。就算你把她押回去,她滿心不願,還是會設法逃出來的。」
孟少瑋上前分開他們,說:「你把丹丹交給我一兩個小時。」
「交給你?」
「我想帶她去一個地方。丹丹,願意和我走一趟嗎?」
「你要帶她去哪裡?」蕭逸騏問。
「去看個人。」孟少瑋問駱小丹:「你沒見過小夜吧?」
駱小丹在眼淚和急遽的呼吸中搖頭。
「誰是小夜?」蕭逸騏問。
「我們的一個朋友。三年前出了車禍全身癱瘓。」
想到小夜的時候,孟少瑋胸口有種好似心臟纖維被人一絲絲抽去的疼痛。
小夜出事的前一晚,曾向她求婚。她考慮了整夜,決定拒絕。
他們是好兄弟,小夜很愛她,寵她的壞脾氣像寵個正值叛逆期的孩子,但她不愛他。
至少,不夠愛到願意把自己的人生和他的合併為一的程度。
她很喜歡和小夜在冬天晚上勾肩搭背的走在馬路上喝冰啤酒的痛快滋味,也很喜歡和他在海岸提坊邊坐一整夜,困了就把頭枕在他肩上睡覺。
但小夜吻她的時候,她只有嘴唇有觸覺,心和身體都沒有感動和震動。她不能嫁給一個她沒有感覺的男人。和一個男人接吻如果沒有感覺,在一起再久也不會有感覺。
可是小夜沒有聽見她的答案。
清醒以後就算聽見了,可能也不會懂,因為他的腦部受到很大的創傷,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包括七的後面是八。
他花了很多時間學會數數,又過了好久才能記住孟少瑋的臉,費力叫出她的名字。
孟少瑋儘管喉嚨哽咽,但沒有讓眼淚流下。她兩隻手在背後把拳頭握緊了,指甲都陷入肉裡去了,才讓臉上出現溫和的笑容,告訴小夜說:「你叫對了。」
她自私的希望小夜也忘記了他曾經向她求婚的事。
就算事情再重來一次,她也不能答應。
孟少瑋帶走了駱小丹,蕭逸騏只好留在店裡幫忙端杯子,端著端著,突然想起孟少瑋根本沒有徵詢過他的意見,說每句話都採取命令式,而他竟然也傻傻的服從了,甘願從總經理的身份變成小弟。
打從昨晚起,他就有不由自主的無力感,踏進這家酒吧彷彿陷入流沙中,身體和腦袋都不再屬於自己的了。
「那叫小夜的究竟是什麼人?」他問孟美纓。
「小夜以前是黑幫老大,也曾經是瑋的男朋友。小夜出事以後,瑋一直在照顧他的家人, 也接管了他的地盤,幫他管理這附近的孩子們。」
孟美纓的話讓蕭逸騏驚駭到嗆咳,難以想像孟月 這二十來歲的少女三年前起就是黑幫老大!所謂這附近的「孩子們」是指流氓嗎?
「她只是個小女孩,怎麼能當老大呢?他們會服氣她嗎?」
「大家都喜歡她,疼她。」孟美纓簡單解釋:「 說話他們會聽,她不喜歡他們作的事,他們就不會去作。小夜當年也一樣,他是天生就很有領袖權威的男人。大家都知道小夜很寵愛瑋和 ,所以對她們也很服氣。」
蕭逸騏納悶的問孟月 :「那你為什麼不叫他們找份好工作,不要再當流氓了?」
孟月 斜眼瞪他一眼,連理也懶得理,用表情就說明他很笨。
孟美纓抿嘴笑了笑。
「你能叫中美蘇在一天之內拋棄核子武器嗎?如果 不管他們,他們只會鬧得更凶。許多小事情若沒有人出面調解,就會演變成大火拚哪。」
蕭逸騏抓抓頭,果然也覺得這問題很笨很孩子氣。
「我猜瑋是希望丹丹能親眼看見,小夜身體變成那樣了,還是很努力要活下去。」孟美纓輕歎道:「他連爸爸都常常叫錯,可是他一直在進步。丹丹有機會能生存下去,卻不肯一搏就要拋棄,聰明人不會作這種事。」
蕭逸騏心口像被人用力揪了一把。這三個女孩的所作所為儘管奇特,有著一般人難以理解的處事邏輯,他卻能深刻感覺到她們在用真心對待周圍的人,如果只是聽說這樣的事,他未必能接受,但親眼所見時,蕭逸騏卻無可抗拒而被震動了。
兩小時後,孟少瑋帶了眼睛像兔子的駱小丹回來。看見小夜一個大男人連翻身也不能夠,很艱難才認出孟少瑋,並口齒不清的叫出少瑋兩個字時,駱小丹哭得身體一直發抖,像要把她所感到的慚愧和過去的恐懼通通從身上抖掉似的。
她小聲卻勇敢的說:「我願意回醫院動手術。」
蕭逸騏歡喜中握住駱小丹的手。
「太好了。你一定會好起來,等身體好了再來玩。」
「偶爾來可以,可是不准再像以前,三天兩頭徹夜不歸。」孟少瑋警告她。
「少瑋姐,你放心,我不會的。如果身體能好,我也想認真唸書。以前是想多給自己一點自由的時間,才逃學逃家。現在我懂了,身體健康才有自由。我還有很長的人生,還要談很多次戀愛。何況我連初吻都沒有過。」
孟少瑋聽了大笑起來,笑聲裡透出無限欣慰。蕭逸騏初次見到她如此開懷的笑容,眼角眉稍顯現出一種溫柔的美麗,那笑讓她整個人亮麗奪目,在山頂看日出也沒有這麼耀眼。他登時目瞪口呆,心也一跳。
「好極了,總算把這丫頭平安交回你手裡了。」孟少瑋心情一好,和他說話也笑意盎然:「昨天打你的帳,你就算到她頭上,打她屁股討回來吧!」
駱小丹用力抽回被蕭逸騏握住的手,依然拿排斥的眼光看他,說:「我願意回醫院是為我自己,你用不著像作了善事一樣笑得很開心。我還是很討厭你。我要自己回家,不用你送。」
「丹丹,你不能永遠說話都如此直接。」孟美纓輕聲責備她。
蕭逸騏搖搖手表示沒關係。從昨夜累積起至此刻的點點心理情緒,讓他心生一股衝動,想和丹丹好好把話說清楚。他正視駱小丹,誠懇問:「丹丹,你真這麼討厭蕭大哥?」
「你讓我姐每晚都哭,沒人比我更清楚。我當然討厭你!你對不起她!」
「小楓她……每晚都哭?」
「她守著電話會哭,洗澡會哭,看你的照片會哭,躲在棉被裡也會哭!」駱小丹含淚道:「她說她不知道你到究竟想什麼,究竟愛她多少,她感覺不到自己在你心裡的份量,才會讓她無事不猜疑,作什麼都忐忑不安。就是因為你讓她這麼不好受,她才會在絕望之中答應了別人的求婚!」
即使聽見駱小楓要結婚,蕭逸騏的心情也沒有比此時更為起伏難安。他活至今,不只生涯順遂,就連與駱小楓的那段戀情也順遂,除了結局:駱小楓是他的大學學妹,因仰慕他而寫信吐露情意,兩人很自然的開始了交往,他很自然的牽她的手,很自然的親吻了她;就像所有年輕人談戀愛的過程一樣。
畢業以後,蕭逸騏當兵。駱小楓等他回來。
當完兵後,他開始在柳家的企業裡正式上班。駱小楓等了再等,盼了又盼,想約會時他要開會,想有人陪伴時他要加班。駱小楓開口希望他給個答案,他說:「那訂婚吧。」兩人遂訂了婚。
而女人的寂寞像海潮,退了又會再來。
訂婚之後的蕭逸騏依舊故我,勤奮工作,駱小楓繼續孤獨等待,等呀等呀最後就等到別人的懷抱裡去了。蕭逸騏是所有人中最後一個知道駱小楓婚期已定。
他很訝異,也有一些失意,但想:她覺得快樂就好。因此沒有如駱小楓私心所願,阻止她嫁作他人婦。直到兩年後的此刻,蕭逸騏才開始懷疑,也許駱小楓嫁人時並不快樂?
閉了閉眼,他低聲道:「我唯一能說的是,我從沒有背棄小楓的念頭。或許我只顧工作而忽略了她的感受,可是我也從來……不知道小楓這麼痛苦。我對她很抱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