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美纓去了。於另外兩家庭院裡巡察了一圈,最後才到柳家。
當初沒有推辭柳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因為柳家主人在電話中表示,根本沒有僱請人打理庭院的計畫,是當初孟先生自己尋上門,表示興趣所至,願意免費幫忙;因此,如果孟美纓不願再繼續幫忙,柳家也不會再找人接替。
聽見這樣的答覆,孟美纓反而決定不放棄了——
沒人賦予關懷的庭院,只剩下日漸荒廢的命運。她不能坐視。
另一個原因是:柳家庭院裡有三株茶花,是父親最早教她親自栽下的,從育苗開始,她看著花兒日漸茁壯,這份感情,她難以割捨。父親教她種植時,曾告訴她:「每回颱風過後,我最擔心的不是花草是大樹。大樹會斷折,甚至被連根拔起,花草或許會掉些花瓣,會受些傷,但它們因為柔軟反而能承風不倒。」
父親說這些話時,也撫著她臉頰,含笑告訴她:
「女孩總比男孩早熟些。你雖和碩人同年,但他還只是個毛孩子,你和少瑋反而比他懂事的多。但少瑋是棵樹,剛猛有餘,柔韌不足,你必須善用你的韌性,而那來自愛。美纓,愛,是你所擁有最強大的力量,不論以後遇上任何困難,不要忘記愛是你的盾牌,也是你的兵刃。」
孟美纓在回憶父親的慈顏中微笑,在微笑中整理樹苗凌亂的枝葉。
秋風拂過臉龐,輕佻起她的髮絲玩耍。她舉手將發歸到耳後,臉龐微微偏側。
於是,沒有防備地,那畫面就跳進她眼裡,直直摔落進心裡,再也揮之不去了。
他,站在陽台上,看起來完全不像真實世界裡的人。吹過她臉頰的風,也吹起他雪白的綢襯衫下擺,輕輕鼓動,秀氣蒼白的面容微微仰起,滔天的夕陽輝煌盡數傾注在他的顴骨和鼻樑上,眼睛裡有幾根嘲諷的刺,有幾抹哀哀的懶,遠遠投向天邊,像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孟美纓佇立久久沒有動彈,也忘了呼吸,手裡的鏟子就掉到地上了。
他轉頭看見她,一下子,臉上的迷失和淡漠全消失了,先是一臉的迷惑,很快又變成一臉的冰冷,冰冷的灰,那灰,融進周圍所有事物裡,讓一切都跟著他的表情黯淡下來,變成沒有顏色的畫面。
他的視線沒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鐘,便調過身子走回屋裡了。
孟美纓至今不能忘記那幅畫面。
她在酒吧門前停下機車。門板隔開了裡面熱浪聲波和門外的寒風涼露。她搓了搓兩手,呼出口氣,薄薄的白霧毫無氣力的散進風裡。她在進門前,仰頭看天空一眼,今晚的夜只有一個銀盤孤伶伶懸掛在半空,沒有一顆星的光跡。
孟美纓推開大門,裡頭熱騰騰的空氣頃刻間便將她的身子烘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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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孟月 牽著柳昊然的手,穿過重重跳舞的人群來到吧檯時,蕭逸騏驚訝萬分。
「我認識她比認識你還早。」柳昊然以愉快的聲調,把從前的事告訴了他。「真好玩,從七年前第一次說話開始,卻直到現在,我們才見到面。」
「是誰規定作朋友一定得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多大歲數、有著怎樣的頭銜呢?不知道這些難道就不能做好朋友嗎?」孟月 道:「你們今天的酒帳都算我頭上吧!」她後腦突然被二姐的指節輕輕扣了一下。
「你又撿人回來啦?」剛從舞池裡退下來的孟少瑋,輕微喘著氣說。
「這是我朋友。」孟月 簡簡單單介紹了,便進吧檯倒酒。
「整個島嶼都是你朋友。」孟少瑋說。
「有什麼不對嗎?大家都一樣說中國話。」
「而且都一樣用台幣。你知不知道今天被你這麼一起哄,我們會損失多少?」她揮揮手,「拜託你,長大點,不要每次心情不爽就玩免費大贈送行不行?」
「我們會付錢。」蕭逸騏說。
「這和你們沒有關係。是她的問題,也是我和纓把她給關在廚房裡炒菜的緣故,不然讓她來管吧檯或外場的話,我們一毛錢都不用賺了。沒見過比她更不實際的人。」孟少瑋雖抱怨著,眼嘴卻含笑。
「說實際,在場者沒人比這位仁兄更實際。」柳昊然指指蕭逸騏說:「此人絕不浪費時間作對他自己無益的事。」
「和我們喝酒打屁,對他有益嗎?」孟少瑋揚揚眉毛。
「這正是我納悶之處。所以我才會在門口等著,看他何時會出來,一面幫他計算他總共浪費了多少光陰。」柳昊然笑說。
「你說錯了,我執著的不是對自己有益之事,而是經過我評估後,最值得花時間去作的事。」蕭逸騏不悅而反駁道。
「現在最值得花時間作的事,除喝酒無它。」孟月 把酒杯拿到柳昊然手邊:「來,為我們重逢,還有,初次見面,乾杯。」奇怪又貼切的說法。柳昊然接過酒,提起嘴角,燦爛的笑了。孟月 第二杯拿給蕭逸騏。
「我酒量不好,不喝了。」蕭逸騏敬謝不敏。
「這麼沒種?男人怕醉?」孟月 聽了不悅。
蕭逸騏勉強接過那杯伏特加。他的極限是兩瓶啤酒,而且剛剛才飲完他的極限。現在,瞪住孟月 這杯連冰塊都未加,毫無修飾的伏特加酒,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他喝了一小口,難喝極了,臉色想必很臭,因為柳昊然對著他大笑起來,笑得非常之開懷。
「嘿,笑什麼笑!」蕭逸騏說著,自己也笑起來。
「我最喜歡看見你出醜的模樣。何必老是嚴肅得像我老頭一樣呢?我有時覺得你和我同一條戰線,有時候又以為你是老頭派來監視我的。」柳昊然調侃道,笑著舉起酒杯,和蕭逸騏的相碰一下。
蕭逸騏和柳昊然同樣,可說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社會層次來到這裡,最初,他覺得格格不入,然而卻被這裡的熱烈氣氛吸引。他將這不可思議的現象解釋為好奇所致。但一天天過去,蕭逸騏發現自己在美少女酒吧裡留戀忘返的時間不減反增。他不得不承認,除了新鮮感之外,這酒吧裡肯定還有些什麼吸引著他的靈魂,進而引領他的身軀一再返回。
看見柳昊然臉上綻出了他未曾目睹過的笑容,蕭逸騏忽然明白了,這個酒吧裡,原來有著讓人煥然一新的魔力。他正在一日日遠離自己過去的世界,以同樣的眼睛在同樣的世界裡卻看到了一些全新的東西。
「來,跳舞啊!」
孟月 結束自己的那杯伏特加,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柳昊然往舞池裡擠。蕭逸騏放眼望去,場地裡充滿了跟隨節奏放縱身軀扭動的群眾。拋開了束縛的柳昊然,身軀像剛剛破蛹而出的蝴蝶,雙手如翅舒張,在音樂中舞動;他笑開一口白玉,臉頰奇異的印染上孟月 孩童似的純真粉紅。蕭逸騏驚詫省悟到,褪去了情色包裝的柳昊然,不過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罷了。
「月 很快樂呀。」他對孟少瑋說。
「你這麼覺得?據我對她的瞭解,這是她心情不好時的發 方式。」孟少瑋不以為然,扶著椅背站起。「 有心事時才會喝酒飆車跳舞,或者,笑得像個瘋子。」她突然對門口揮手,高窕的身材讓她很容易就看見姊姊走進店門。
「纓!」
孟美纓一進門就被如熱浪的人潮擋住。她設法從邊緣找到細縫擠向吧檯。
「誰帶頭的?」她笑問,指的是眼前這場不是時候的舞蹈。
「是 。自你從碩人診所打了電話回來,說那流浪漢昨天已經走掉以後,她就很低潮。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浩浩不肯睡啊。」
「纓!瑋!來跳啊!」
孟月 不知何時已和柳昊然分開了。柳昊然陷在人群的漩渦中不見了身影,她則從人群中擠出來,一手拉著一個姊姊,把她們推進舞池裡。
蕭逸騏最初還能見到三姊妹在舞池中央的舞姿,轉眼間,視線就被人牆阻擋了。孟月 不見所蹤,孟少瑋被女客們推擠著往左方去,孟美纓被隔在右方,在幾位男客圍成的圓圈中央,自成一小塊場地,獨自舞動。
蕭逸騏所在的角度剛好看得見孟美纓的舞蹈。他見過好幾次孟家三姊妹共舞的情景,那真會讓你的心臟跟著她們的擺動而飛旋,但此刻,見到孟美纓一個人舞動著,在人群中間,卻沒有配合其他人的舞蹈動作;一般人都是踩著節奏起舞,她卻將自己放逐在音樂的旋律裡,如夢遊,似沈醉,輕軟搖擺的身軀彷彿缺少骨骼的支撐,亦不受重力的約束,他忽然感覺一股說不出的悲慼,像看著一株孤獨的水草,在海底隨潮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