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誰是那個半?」
他不語,昂首將威士忌喝盡,才問:「你明天會上班嗎?」
「會。」蕭逸騏歎氣道。
「OK。」柳昊然站起身,一手夾著煙,一手按在他肩頭,俯身貼向他耳際:「不,要,離,開,我。我說的從來都是真話。沒有騙過人。你就是那個半。」
「昊然——」
柳昊然一擺手,離開他走向門口。蕭逸騏情緒晃蕩難息,柳昊然最後的聲音是如此冷淡,冷淡的近乎空洞無情,讓他心慌。他想追過去,又感覺這樣的行為很是娘娘腔。隱約中,他疑惑自己曾否真正瞭解柳昊然。也許,他確實只瞭解了一半?那麼柳昊然口中真正瞭解他的兩人,是誰和誰?
蕭逸騏坐回到吧檯前,想向孟少瑋再要一杯酒時,見到她正在和孟月 說話:「……什麼好氣的?他走掉就走掉了嘛,你惱碩人做什麼?你也沒交代碩人,見到他要留下他啊。」
「我是氣那個混蛋。上次把他交給碩人療傷,本來想讓他休息一晚再問明白他的姓名,誰想到第二天一早,人就跑不見了。他每次都是如此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說氣不氣人?」孟月 瞇起眼望著桌面,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問道:「纓電話裡還說了什麼嗎?」
「她說直接送浩浩回家,等他睡了再過來。」
「她沒有說……那傢伙留下了甚麼話?」
「沒有,碩人說他只在門口晃了一圈而已,連一句話也沒講過。不過這次看起來倒不像有受傷,只是很邋遢。」
孟月 抓起一瓶伏特加,灌下幾大口, 然放下酒瓶。
「我們跳舞,不要等纓了啦。」
「 ,你——」
孟月 去打開了音響,轟然響起的舞曲吞噬了孟少瑋的聲音。她拉起孟少瑋的手,推著她進入舞池裡,身子隨著熱烈的節奏扭擺著。她昂起首左右搖晃,長髮如水蛇揮舞起蠱惑的韻律。孟少瑋含著縱容的笑意,一手高執著妹妹的手,一手扶著她的腰。孟月 在她手臂中旋轉了幾個圈,似飛躍似騰空,臉頰被激動的血液染成粉紅,突然縱聲大笑起來,像個放肆而純真的孩子,那麼沒有顧忌的。
她高起的笑聲對週遭詫異觀望的客人們,無異於一柄解放的鎖匙。大家不再疑惑於這不是時候的舞蹈因何而起,紛紛尖叫鼓噪,被兩姊妹的節奏操縱而湧進舞池裡搖動,眾人急速上升的體溫急速蒸熱酒吧中的空氣,孟少瑋很快被幾個少女包圍起舞。孟月 卻不跳了。她排開眾人走回吧檯,在桌面上尋到孟少瑋留下的兩根煙。她點起其中一根抽著。
蕭逸騏握著酒杯旋轉,因關心而相詢:「你沒事吧?」
孟月 愣了下,沒答反問他:「你怎麼沒下去跳?」
「我不會跳舞。」
「就跳啊。」她吸著煙,瞇眼望著沸騰的人群。「我們母親年輕時是位舞蹈家,我們小時候跟著她學過一些,但都是好玩亂跳,當成運動發 精力而已。其實跳舞有什麼會不會?腦子空下來,什麼都別想,身體想怎麼動就怎麼動好了。」
「不是這麼簡單吧?」他笑。
「就是啊。」孟月 噴口煙,說:「你會知道的。」
她把抽到一半的煙塞進他手裡。蕭逸騏正想說他不抽煙的時後,孟月 已經走掉了。她繞過重重人牆,沿著酒吧邊緣摸索到大門口,打開門便被室外冷空氣一沖而打了個噴嚏。孟月 張大了眼向四方極力尋覓。
在她對面的山邊,停了一輛黑色轎,車頭前斜立著一個深色衣服的男人,面向著酒吧門口,一手橫環在胸前,一手夾著煙湊在唇邊。暗夜裡,唯他手上的煙頭亮起星般光點。乍見此人修長的身形在夜色裡勾勒出來的輪廓,孟月 感到一陣似喜又似怒的複雜情緒衝動,但隨即,涼風吹散那人的長及頸畔的頭髮,她於是知道他只是個陌生人,因為她心願見到的人並沒有蓄長髮。
萬般情緒頓成失望,孟月 呆立了半晌,還是走過去。她看見引擎蓋上有包煙,想也不想就拿起來,先拍出一根,才去看那個男人,眼露詢問之意。那人微愣後一笑,把手裡的煙遞過去。孟月 迎著風接著他的煙火點燃了。
「你怎麼不進去玩?」她問,將煙還給他。
「我在等個朋友,想看他什麼時候會出——」他驟然停住,呆呆望著她,四五個粗重的呼吸過去後,才再次開口,聲音微微戰慄:
「你是誰?」
「你是誰?」孟月 蹙眉反問。
她仔細看他,這張臉太漂亮了,如果她曾經見過,一定不會忘記;換句話說,孟月 確定自己從來從來沒有見過這個男人。可是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起來這麼熟悉呢?靜了半晌,冷風刮起她的長髮,如鞭打在他的臉龐。難道……
「銬,」孟月 笑了出來:「不會真的是你吧?」
「是我。真的是你?」
「是你!那你為什麼失約呢?明明約好每天都是同樣時候的,為什麼你突然就不見了,之前連預告都沒有?」害她一連好幾個星期,天天都去「鬼屋」的圍牆邊喊叫,卻都等不到人。
這幾句奇妙的對話,全世界也真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得懂。在他突然消失之前,他們幾乎天天隔著那堵牆壁天南地北的說著話,靠著一種奇妙的默契聯繫,他們竟然誰也沒開口問對方的名字,也沒要求過要見面。如此「相識而不相見」的說話方式,在這兩個脾氣都古怪的人之間,維持了兩三年,直到……
「我搬走了。」事實是,他突然被父親帶離別墅,回到都市裡,從此沒有再回去過。「你……還住在那附近嗎?」
孟月 點點頭。他以一種興奮迷惑的眼光,出神似的望著她。他的眼睛在接觸到孟月 頰上的傷痕時,滯了一下。他為她的模樣在心裡塑造過幾十種形象,可從沒有包含這樣的傷痕,這傷痕似傷在他自己的心頭一樣,很痛。
「這是怎麼回事?」
「小時候受的傷。」孟月 抬手理了理鬢畔的發。
「多小?在我們認識之前嗎?」她點點頭。「為什麼從沒聽你提起?」他又問。
「不愛提所以沒提啊。」她有些不耐地。「對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哪?」
「柳昊然。你呢?」
「孟月 。」同時招呼柳昊然:「喂,一起進去吧,站在外面等有什麼意思?去裡面我陪你喝酒說話呀!大家正在跳舞,好熱鬧——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的。」
第五章
1
孟斯浩今晚的情緒特別高漲。
在獸醫診所裡和大舅舅一起看著五隻小狼犬一一從母犬的後腿間擠出來,母犬用牙咬斷臍帶,用舌舔噬新誕生的小犬。孟碩人讓他觸摸那潮潮的,軟軟的,還沒有張開眼睛的小生命,一面說給他聽:「小孩子就是這樣從媽媽肚子裡生出來的。」
「我也是嗎?」孟斯浩張大嘴巴看傻了,問了好多好多問題,跟孟美纓回家的路上還不停歇的問著,彷彿整個世界突然之間變得和從前不同了!
孟美纓幫他替換睡衣時,耐著性子應對兒子一個接一個沒完的問題。
「你生下來就是十根手指頭,不是一根根長出來的。所以以後也不會再長第十一根……不,牙齒是一顆顆長出來的,不是生下來就有的……」其中當然,也包括孟斯浩最愛問、最常問起的:
「再說一次你和爸爸第一次見面那天給我聽,媽。」
「你爸爸和媽媽是同學。我第一次見到他就很喜歡他了呀。」孟美纓微笑說。前半是謊言,後半是實話。
「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結婚,然後就有你了呀。」依然半句謊言搭配半句實話。
「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死了,然後媽媽就把你生下來呀。」
就這樣,謊話為經,實話為緯,編織成兒子對父親僅有的一點點印象。直到孟斯浩終於疲倦又滿意的闔起他那對漂亮的長睫毛時,月亮早就爬上高空了。孟美纓靜靜等著兒子完全睡著後,又陪母親說了會兒話,弟弟如傑也自學校結束晚自習回來後,她才騎了她的小機車,駛在夜色裡往美少女酒吧去。
沿路邊躺著細細碎碎的枝葉。又是秋了,她想,跟著陷入了回憶中。
那天,孟美纓記得清楚,也是秋風剛起的季節,她初次看見柳昊然的那天。
孟美纓還在念大一,週末時間除了幫一些孩子補習外,也幫著附近幾棟別墅作些庭院設計的工作。這原本是父親生前的嗜好。孟家附近不少人家的庭園都是父親免費設計的。孟美纓從小就跟著父親身邊當幫手,學了不少。
父親去世後,她推掉了許多家,僅剩下三家,依然利用餘暇幫忙。
而其中一家就是柳家。
那天,原是她安心要在家裡休息的日子——學校大考剛剛結束,母親甫完成一段療程,出院回家了,孟少瑋在打工地方學了幾招燒烤技術,興沖沖說要主廚,順便給在南部唸書、難得回家的大哥打打牙祭——偏偏下午刮了場強風,孟美纓心裡因而記掛起幾株剛剛移植不久的小樹苗。孟少瑋說:「還有兩小時才開飯,有 幫我足夠了,你就去看看吧。免得你坐立不安,沒心情 我的好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