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車行了半小時以上,黎淵才啞聲說:
「儀安流產了。」
葛雨瑩驚喘一聲,臉色刷白得像紙一樣。
***
丁儀安躺在病床上,黑髮散放在白色枕頭上,淚水無聲從眼角滑落。
為了從牆上卸下畫,而從小板凳上摔了一跤,摔掉了她滿心渴望的孩子,還不到一個月大,連母親都尚未警覺到它的存在,又飄然消失了。
醫生說她在之前的大火中受到過大的驚嚇,才會因為小小一跤就失去了孩子。
大火。丁儀安幾乎記不清楚那可怕的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隱約記憶中,只有一波波恐怖的黑霧向她湧來,然後,好像被誰拉了一把,她頭一昏,就此失去知覺。等她迷迷糊糊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姜曼婷懷裡,頭頂上是一片星空。而黎淵、席培銘和顏飛軒三人正準備下樓,察看是否有人還身陷其中。
丁儀安記得,當時她怕極了,哭著哀求黎淵不要走。
黎淵卻冷靜地告訴她:「你在這裡很平安,不要怕。」說完他看了瑩瑩一眼。
瑩瑩平靜地回看他,左手傷口讓沈蓓珊按住,右手輕輕一擺,只說:「去吧。」
那兩個女孩也都視為理所當然,垂淚咬牙,目送她們心愛的未婚夫重入火海。
後來知道,在凌子舜的搜尋和三人的合力救援之下,至少救出了八條人命,代價僅僅是席培銘脫臼的右肩和顏飛軒燒傷的雙手。
究竟是她過於軟弱,還是這三個女孩太過堅強?
不要心愛的人因為救他人而喪生,算不算自私?
她渴望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能有丈夫陪伴在身邊,這要求是不是太多?
這些天裡,丁儀安對這幾個問題苦思不解。
「天幸所有人都平安。」她在回想中喃喃自語著。只失去了她腹中的小生命。
是不是天注定,她無法擁有黎淵的愛,竟連他的孩子都保不住?沒有孩子沒有實際的聯繫,沒有愛情沒有心靈的契合,他們之間真的只有一張紙嗎?
聽見病房門把轉動聲響起,丁儀安很快拭去臉上的淚。
隨著開門聲,黎淵和葛雨瑩走了進來。
葛雨瑩走到丁儀安床邊,俯視她乾澀綻裂的嘴唇。
「小姑。要喝水嗎?我給你拿。」她問。丁儀安含笑搖頭。
黎淵蒼白的臉色直到見到她平安才漸漸恢復血色。他坐在床緣握住她的手,溫柔地拂開她沾著淚而貼在面頰上的髮絲。
「身體還好嗎?醫生怎麼說?」
她努力露出笑臉。「沒事的,有點累罷了。都是我太不小心,可把你們給嚇壞了吧?醫生說我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休息幾天就沒事了。」
「我不放心,你多住一晚。」黎淵凝望丁儀安憔悴的面容,對她的虧欠與憐惜在胸口震湯不已。至少,他應該能給她些什麼。「等畫展結束,我們搬去澳洲住一陣子,好不好?」
丁儀安神情驟然亮起一片光彩。「真的?你不是哄我?你扔得下工作?」
「絕不哄你。看你喜歡在澳洲待多久,一年兩年都可以。」他衷心說。
她眼神變換著幾種情緒,有憧憬,有迷惑,有難以置信,有欣喜若狂。
「我們可以回紐約一趟嗎?去我們相識的地方。我還想去歐洲旅行,好嗎?」
「當然,你想去哪裡我們就去哪裡。」
「哦,太好了,我想這天想了好久好久,你這工作狂總算也要給自己一個長假了吧?只要我們不再分開,我想我很快就會再有小寶寶,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們生兩個好不好?一個教他畫畫,一個教他彈琴,就像你和我一樣,我們的孩子──」說到此,眼淚水決堤刷下她面龐。「黎淵!孩子沒了,我和你的孩子,才一個月大啊,就沒了,沒有了──」
黎淵俯身將她臉孔擁在胸前,丁儀安放聲慟哭出來。
他沈默著,只是將她摟在懷裡,輕輕撫摸她的頭髮,讓她盡情哭泣。
葛雨瑩喉嚨被沈重的鉛塊哽住了,一顆心被千萬種無解情絲捆住,被千萬塊沈重巨石壓住而,欲、振、乏、力。
在進入醫院之前,她曾問黎淵:「你會將丁兆安的事,告訴小姑嗎?」
他顯然早就想過這難題了,沒有猶豫地回答:「只是遲或早的問題,她總會知道的。但是若可能──我不希望她知道我的身份。」
葛雨瑩可以望見他說這話時眼裡的堅決與痛楚,深抽一口氣,只說:「我瞭解。」
她瞭解。
沒有發出聲音,葛雨瑩悄悄退到門邊,離開病房,靜靜關上門。
背靠著門板,還能聽見丁儀安的啜泣聲從門後陣陣傳來。
她不能哭。
咬唇硬忍住鼻端強烈的酸楚,葛雨瑩覺得淚水已經要淹過她喉嚨了,隨時都會從心臟部位那個最痛最脆弱的地方爆發成海,但她真的必須讓自己堅強起來,此生沒有比這一刻更需要以勇敢奮起提坊阻擋淚水潰決,因為——
她想,如果知道她是流淚離去的,那,黎淵一定會更痛苦吧?
***
聽著輕微的關門聲響起,黎淵的心,也就此完完全全關上了。
在進醫院以前,黎淵已經能預料到她將忍受多大的痛楚。他希望自己進病房單獨面對儀安,但葛雨瑩拒絕了,堅持要看見儀安身體無恙,堅持要──陪他到最後一秒。
丁儀安在他懷裡漸漸平復過來,依偎在他胸前,低低問:「瑩瑩呢?」
「回去了。你好些了嗎?我擰條毛巾給你擦臉。」
她搖頭拉住黎淵,不讓他站起身。「不要毛巾,陪我就好。」
黎淵調整姿勢,在床頭坐下,讓丁儀安的頭枕著他腿。
她仰首凝望他,滿是柔情的目光在那張她愛了十年的英挺臉龐上搜尋。
十年了,他眼角淡淡的紋路唯有更增添他無人能比的魅力,依然讓她心跳停擺。
「黎淵,我愛你。」她緩緩說。「我們結婚五年多,但我從二十五歲就開始愛你,十年了,我現在三十五歲了,是一個剛開始受到矚目的畫家,是一個不怎麼成功的妻子,是一個沒有成形的孩子的母親,除此之外,我這十年裡還有什麼改變嗎?」
黎淵深深凝望她,有點迷惑於她的問題。
「為什麼這麼問?」他揚揚唇角,「你和我剛認識的你沒有不同哪。」
「那麼,再過十年,你想,我會變成怎樣?而你又會變成怎樣呢?」見黎淵蠕動嘴唇似要說些什麼,她搖搖頭,自己接下去。「我不是要你回答。我只是在想,我希望十年後的自己是怎樣的?愛你的這十年裡,我的情緒起起伏伏,我們之間的關係從沒有改善。」
「會好轉的,儀安,等我們到了澳洲,會慢慢好起來的。」他喃喃說。
「當你說願意陪我去澳洲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
「那就好,等你能動身,我們立刻就走。」
「可是,如果去了澳洲,我們的關係還是沒有好轉呢?黎淵,我還要再試另一個十年嗎?」她身子微微一顫,「鼓起勇氣往下走,萬一最後還是一片空,那時候的我,還有什麼剩下來?」
「儀安?」黎淵不明白丁儀安為什麼突然說這些。
「黎淵,你知道我的眼前總是有理想的未來藍圖,總是下定決心要一步步向它接近。二十年前,我的藍圖是一位愛我的丈夫和沒有生活壓力的日子,十年前,藍圖只剩下黎淵兩個字,我以為只要能擁有你就是我最理想的未來,我什麼也不缺了,可是現在我三十五了,回頭一看不是什麼也不缺,原來是什麼也沒有……」
黎淵喉嚨被自責漲滿而漸漸腫脹起來。丁儀安繼續說著:
「所以我又給了自己另外一個新的藍圖,我想當你的好妻子,就算放棄畫畫也可以,只要作個平凡上班族的家庭主婦,也許能有個孩子。」
「我們一定會有孩子的。你可以繼續畫畫,不要放棄……」
她舉手按住他的唇。
「不,你聽我說。我曾經以為只要能愛你,有你能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了,但,我慢慢才發現自己是個很需要愛的女人,我不夠堅強,我希望我的丈夫整個世界裡只有我。瑩瑩把你比喻成樹,事實上,我想我是一盆需要仔細灌溉的花草,你無法向我走來,我也不能向你走去,我動了,就死了。」
「你想太多了。我不是正要向你走去嗎?」他含笑說。
丁儀安對黎淵微笑的神情癡癡望了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你走向我以後,你還能活嗎?」
黎淵一震。丁儀安眼眸泛潮,低聲道:
「剛才我問你,我這十年裡有什麼改變,你說我和以前沒有什麼不同,我自己無從知道是否正確,可是我起碼知道你這十年有很大很大的不同──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你不是我十年前愛上的那個你。是你改變了嗎?還是我不夠瞭解你?」
他的心在往下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