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打開包布,或許是桌子太小了,突然間包布的一角落下去,出於自然的反射動作,我的右手伸過去接個正著。
說時遲那時快,葉珣學姐「啪」的一聲打在我的手背上,表情真比晚娘還要恐怖萬分。
「污染了你知不知道?」她厲聲問,一邊扯著我的手臂,將我拽到牆角。
我嚇得沒有反應,她見狀更氣,又大聲問我:「誰教你的?」
沒有人教我啊!我純粹是出於自然的反應,我也不想的。
「我在問你誰教你的!」她的聲音又更大,她瞪著我:「你再給我污染一次你就滾出去!」
我低下頭,吶吶地回答她:「嗯。」
「不要哭!你要是敢哭給我試試看!」
她威脅我,但其實我不會哭的,除非是委屈到了極點,雖然她很凶,但我確然有錯在先,根本不敢怪她。
「葉珣,你不要欺負學妹啦,你看學妹怕的。」突然,一個年輕的醫師對葉珣學姐說,他將我拉過去,很溫柔地笑。「學妹,你去刷手好了,等會兒給你看刀。」
這個年輕醫師很高,看起來很英俊,似乎也很溫柔,可我一點也不敢妄想他當我的救世主;你想想看,若然他偏袒我,則勢必更加得罪葉珣學姐,相信我,在某些情況下,美麗真的是一種錯誤。
我怯懦地瞄了學姐一眼。
她沒好氣地翻個白眼說,「誰欺負她了。」然後看著我,很不耐地說:「還不快去刷手!」
我趕忙跑去刷手槽,用刷子沾取優碘液,一遍又一遍地刷著手,直到手都快要脫皮了,才進入手術室讓葉珣學姐為我穿上手術服並戴上手套,戰戰兢兢地站上恨天高台(專為一六O公分以下的人準備的貼心小板凳),站在文宜學姐身邊;她還是冷冰冰地,看都不看我一眼。
倒是帥哥醫生對我眨眨眼,但我很謹慎,不敢有所反應。
就在此時,突然一道「加冷損」的寒氣直逼我背部而來,令我不禁打了一個機伶伶的冷顫,這氣氛活生生就像當年住在山區宿舍裡某一夜疑似遇鬼的感覺。同那時的反應一樣,我全身僵硬著不敢回頭。
「你!轉過來。」聲音很近,看來這鬼不準備放過我……而且這是個男鬼不是女鬼。
我硬著頭皮轉過身去,男鬼很高,令身高號稱一六O的我得以平視的原因是因為我站在小檯子上。他的眼神很冷,一點人性的溫度也沒有。
「學生嗎?」他的聲音低柔,聽不出什麼情緒。
我點點頭。
他不再看著我,眼神一調,落在葉珣學姐身上,葉珣學姐的表情有點不自然,我想是害怕,因為我也是。
「你不知道我不要學生?」他只冷冷地對葉珣學姐拋下這句更似肯定的疑問句後就逕自去刷手了。
在我還搞不清楚的情況之下,我就被葉珣學姐一把拉下。
「學妹,你下去!」
「去哪裡?」我茫茫的腦中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叫你下去就下去,我管你去哪裡!」她對我吼叫。
這回,連帥哥醫生都不吭聲了,開刀房的氣氛變得古怪而凝重,除了機器的聲音,再也沒有人說話,只剩下葉珣學姐尖叫聲之後的陣陣餘韻敲打在我空白而無措的腦海裡。
下意識地,我踏下檯子,心中什麼也想不到,只覺得是一種很大的屈辱,我想。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吧?除了那個男鬼,因為他去刷手了。
我走到角落,老師說,無論怎樣被欺負也不可以離開我們所屬的手術房,可是學姐和醫師趕我時怎麼辦老師沒說。
低下頭,感覺鼻子很酸澀。從小到大,我一向是被眾人喜歡、疼愛的,何曾受過這樣的對待?可是我不能流淚,因為我知道每個人都在看。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後,討厭鬼進來了,我瞪著他。
就是這一個人!害我這麼丟臉?我打定主意,要用一輩子來恨他。
雖然我還不到二十歲,也不知道一輩子有多久,可是這是我頭一次如此恨一個人。
他的眼神掠過我,失去了小凳子,他比我高了許多,可以理所當然忽視我的存在。
葉珣學姐幫他穿上手術衣,戴上手套後他就定位。在下刀之前,他狀似不經心地——
「叫那學生出去,礙眼。」
葉珣學姐站在我面前,很冷地:「學妹,你出去。」
我頭也不回地衝出手術室,心裡恨,恨那醫生也恨葉珣學姐,我詛咒她永遠嫁不出去,被拋棄一次又一次;詛咒那鬼醫生,出門跌倒,跟會被倒,老婆跟人家跑,兒子長大混太保……
或許你會覺得我的詛咒太狠毒了一點,可是我的自尊被這樣嚴重傷害,顧不了那麼多了。
我的座右銘是!你對我不仁,我就對你加倍不義!
我順便警告全天下壞人小心,想惹我之前罩子放亮一點!
來到換衣服的地方,我很氣憤地脫掉這醜死人的綠衣服,我又不是青蛙!換上實習服。這時,老師走進來,大驚小怪:「孟曉星!你不在開刀房,還跑到休息室打混?」
我很叛逆地不理會她,轉身就要推開門,遇到麻美,原來她也下刀了。
「小星星,你要去哪裡?」麻美張大眼。
「我要回家,不要阻止我。」
「不要啊!」麻美死命拉住我。
「放手!」
「小星星,你知不知道,沒有完成實習要被退學的?」
「我不管,退學就退學吧!」
「不要啊!小星星,只剩十個月了,你走的話我怎麼辦?不要走,忍一下好不好?如果你走,我也會想要走的。」
我從來不知道我在麻美的心目中有這麼重要,因為這一番話,我決定留了下來。想想看,我已經念了四年書,如果這一刻我放棄了,不就等於放棄我所有的努力,多麼可惜?
「麻美,我不會走了,我想我太衝動了。」
「那就好。我們先去吃飯好不好?」
「嗯。」
這時老師走過來,想到方才對她的態度太差了,於是跟她道歉,她笑一下表示不介意,還跟我們一起走到餐廳吃飯。
這醫院的餐廳在地下一樓,東西還滿好吃,而且很便宜,吃一餐只要用一張飯票,我們一次買一本三十張九百元而已。
「孟曉星,你在開刀房被欺負了是嗎?」
「沒有啊!」我才不要跟任何人承認吃癟,即使是老師也一樣。
「你不要死鴨子硬嘴巴了。」
「不是,鳥兒!你為何騙我?」我看著鳥兒,她也加入我們一起吃飯。
「我騙你什麼?」
「你還說我那房的醫師很慈祥。」
「沒錯啊!校長對學生很好啊,骨科還被實習學生公認為是開刀房裡最輕鬆得意的一關呢。」
「校長是不是主治醫師?」我問老師。
「是啊!」
「他是不是高高的,有一張冷死企鵝的臉?」
「小星星,企鵝是不會冷死的。」鳥兒插嘴。
「閉嘴!」我瞪了她一眼。
「校長是滿高的。」老師沉吟。「不過,他沒那麼冷吧?挺幽默的。」
幽默?那個討厭鬼?再用十萬個形容詞、再怎麼恭維也沒有辦法用在那個冰塊身上!
「老師,我真懷疑你的眼光。」
「小星星,老師沒說錯啊,前幾站的同學都好喜歡校長喔,說他帥又幽默,對學生又照顧,而且骨科的R都長得還不錯,除了學姐有點可怕,是沒得挑了。」
那個人豈是又帥又幽默?
幽默肯定沒有了,冷著一張冰塊臉、五官都有叫做帥,那麼就算是吧,但是,他並沒有照顧到我,反而在第一天、第一眼就對我下足了馬威,讓我嘗到前所未有的屈辱,這一筆帳,我會用力給他記下。
第二章
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咦?垃圾車的音樂怎麼會出現在我甜美的夢境之中……
唉……
伸手按掉床頭「少女的祈禱」,迷迷糊糊地起床,機械化地刷牙洗臉後,坐在床沿,將一千五百元一雙的彈性襪穿好;這是一定要的啦,誰讓我這個卑微的實習生要站上一天呢?如果不穿上這種高磅數的治療型彈性襪,沒多久小腿就很容易靜脈曲張,挺醜的。
接著穿上淺藍色細直條紋的實習服,垂頭喪氣地走出房門,一點都不像個青春美少女。我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以致於每走一步,肩膀的重擔就加深一分……喔,我的來日,你為何如此沉重……
「曉星,你起床了。」媽咪招呼著我坐到餐桌前,端著煮好的早餐兩顆——白嫩嫩的太陽蛋躺在白磁餐盤上,還有火腿、吐司和果汁。
我家的早餐是純西式的,放在圓形的木頭桌上,桌上有白色的蕾絲餐巾,空氣中飄散著咖啡的香氣,不過我是不喝咖啡的,除非加糖加奶直到它變成奶茶的顏色,因為我討厭吃苦。
我用叉子戳破太陽蛋,濃稠的黃色汁液緩緩流出來,媽咪都不曉得,我根本不愛吃這種蛋,半生不熟的,真是不得人疼,最重要的是,跟我現在在醫院的身份一樣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