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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亞果

  沒想到他推開我站起來,聲音變得更尖銳。「我是醫師,幫病人緊急處理有什麼?再嚴重可怕的傷口我也不怕!」

  他的雙眼泛紅,燃燒火一樣的神采,這樣的林七央好陌生。

  「你知道嗎?世貿中心倒塌現場灰塵瀰漫,厚厚的灰、滿地磚瓦及紙張,滿地都是血,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現場是封鎖的,媒體根本照不到。

  他再度頹然倒在沙發上,猶如全身氣力被抽走一般,很呆滯、很刻板地訴說:「九月十一日,有一班美國航空編號十一的班機,由波士頓飛往洛杉磯,飛機上有九十二個人,在上午八點四十五分時撞上紐約世貿北樓。」

  聽他如機器人一般準確地陳述令我無來由地恐懼起來,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七央……飛機上有你認識的人……嗎?」

  他只是看著我,深深地看著我,現在我終於看得見他眼底的情緒,那根本什麼都沒有,只是被凌遲寸剮的折磨啊!

  我的眼淚流下來,原來他不是寂寞,不是個性不好,他只是一個受傷的靈魂!

  我把他抱得好緊好緊,他身子一僵,過了很久,他抱住我,將臉靠在我的肩膀上,好輕好輕地,他說:「是我的爸媽。」

  我的心整個駭住了!

  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明明他也是受害者的家屬,也同樣承受劇痛的驚駭與打擊,他卻必須比別人更堅強更鎮定,只因為他是個醫師。

  「他們一定很害怕,這不是意外,是蓄意的、惡劣的、不可原諒的,讓他們有心理準備去看見死亡多麼殘忍!」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明明知道,可是我不能離開工作崗位,有太多需要我去幫助的人……可是我需要的人在哪裡?有誰能夠幫我?我也是受傷害的人啊!罹難的人有我最愛的、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我搖晃他像搖晃一個寶寶,我猜想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他將他的傷痛掩埋起來,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可是淡化並非真的遺忘,受傷的記憶潛藏於意識的深處,就像火山的底層,埋藏著足以毀滅一切的溶漿。

  記憶,是一種烙印,久遠的,就藏在抽屜深處,雖不常翻動,可是從未消失,可以淡忘漠視,卻無法連根拔起。

  必須去回憶創傷,將毒膿剮出來,這樣,傷口才能夠痊癒。

  「那時你離開手術房是為了回去祭拜你的爸媽?」我小聲地問。

  「不。」他回答我。「到哪裡去祭拜?沒有遺體、沒有殘骸、沒有骨灰,什麼都沒有,只有和成千上萬的人以及建築物一起化成的粉塵,風一吹……就消失了……」

  「七央,你想哭的話不要忍著,哭出來會比較好。」我的淚水擦了又流。我沒有見過他的爸媽,我也很同情無辜的罹難者,可是最讓我心疼的是他的眼空洞而乾涸,彷彿一滴淚都沒有,這是危險的。

  「我沒有流淚,我不知道怎麼哭泣,你知道嗎?我不能崩潰的,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沒有流淚傷痛怎麼會好?你一直把它藏在你的心裡,難怪你要睡不好,難怪你要吃止痛藥。我不知道,為什麼你捨得這樣傷害自己?」我哭著說,愛上一個人,就必得痛他的傷痛、哀他的憂愁,這種滋味,比自己受傷還要苦上幾百倍。

  「小星星,你不要哭,我羨慕你,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他親吻我,將我的淚水吻去。「淚水只不過是經由淚腺排出來的體液,跟我們流的汗沒什麼不同的,悲傷和快樂一樣,一旦生命結束,也只是一場短暫的夢。」

  「當然不一樣,你修過心理學,怎麼會不知道?」

  「在美國,所有的罹難者家屬都必須接受至少半年的心理輔導,日後還要定期複診直到創傷痊癒為止,這個傷,我想一輩子也好不了。」

  「你還有在接受心裡治療嗎?」

  他苦笑。「很諷刺吧?愈是瞭解這一門學問,愈不容易接受暗示,心理醫師根本看不出我有哪裡不對勁。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很好,只是不容易入睡、作惡夢、頭有時會痛得很厲害而已。」

  「這還叫而已嗎?」我捧住他的臉。「你一定要治好你自己,不然我會很擔心、很擔心!」

  他微微笑,很溫柔地,拉著我的手回到房間,和我一起躺在床上。

  「小星星?」

  「嗯?」

  「我有沒有跟你說,謝謝你今天來陪我?」

  「沒有。」

  「謝謝你。」

  「不客氣。」

  他看起來很疲倦,合著眼像是睡著了。

  「七央?」

  「嗯?」

  「你的頭不痛了嗎?」

  「嗯。」

  「你想睡了嗎?」

  「有一點。」

  「好好睡吧。」我抱著他,將他的頭枕在我胸前。

  「但願你不要再作惡夢了,我會陪著你。」

  「你會陪我多久呢?」他擁住我,像個孩子一樣撒嬌。

  「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

  「……」沒有回答,聽著他淺淺的呼吸聲,睡著了吧?我緊緊地抱住他,生怕一放手他就不見了。原來我不是愛他,而是已經愛他太深太深了。

  第十章

  在我第二次實習到產房時,他走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可是我猜想他是回去他想要回去、在他心中稱之為家的地方波士頓。

  波士頓在哪裡?現在我已經知道。自他走後,我瘋了似的上網查詢有關他的所有資料。

  波士頓在哪裡查得到,MGH是什麼醫院也不難找,甚至醫師陣容也有跡可尋,但是他的人在哪裡?他的心在哪裡?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連他的英文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

  我說過會陪他到他不需要我為止,可是這說來灑脫的話做起來卻好難。因為我沒有算到的是自己的心,竟然會如此不能控制、難以自拔!

  我以前不相信愛情,嘲弄墜入愛河的人們,如今我才知道,因為愛他,使我成為了世界上最傻最傻的一個人。

  他走了以後,我改變了很多,不再像以往一般愛笑和多話。那樣強說愁的年代久遠了,而今識得愁滋味,才知道情之苦澀。

  媽咪好擔心,幾次想要說什麼,可往往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我知道她怕刺激我。

  這一天媽咪端來消夜給我,我依然坐在書桌前,傻愣愣地看著電腦。

  媽咪撫著我變長的頭髮,輕輕地說:「曉星,休息一下好嗎?」

  我抬頭看見媽咪憂愁的臉,她的眼中映出同樣憂愁的我。

  我抱住媽咪,將臉埋在她溫暖的懷裡,細聲地說:「媽咪,他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媽咪很心疼地抱著我。「他去哪兒了呢?」

  「我不知道,也許是回家去了。」這家,在好遠的地方。

  「媽咪陪你去找他好不好?」

  我在媽咪懷中笑了。「媽咪你對我真好。」這一個笑很勉強,媽咪也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的家在哪裡?我甚至連他英文名字也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

  「媽咪你告訴我是不是在作夢?是不是從來沒有他這一個人?」

  媽咪不忍地說:「或許是吧?你只是作了一個夢,好好睡一覺,醒來什麼都忘了。」她牽起我的手,將我拉到床邊,哄我躺下來,幫我蓋好被,當我還是一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娃娃。

  「可是我知道,這不是一場夢。媽咪,愛一個人好難,為什麼你從來都沒告訴我?」我轉過身背對媽咪,將臉埋進棉被裡。

  「曉星——」

  「為什麼?你不是說愛是一件美好的事,為什麼我覺得這麼難過?」

  「媽咪不知道……」她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想是因為心疼我,我真不願讓媽咪傷心,可是我卻沒有辦法令自已不傷心。

  她輕輕拍著我蜷縮在被裡的身軀。

  「曉星,也許、也許他只是去處理一些重要的事,也許很快他就會回來找你了。」

  「那是多久?」

  媽咪不能回答,因為她也不知道。

  我是一個不孝順的女兒,我自己過得不好,讓爸媽為我操心,可是我卻只能不斷地想他,夜以繼日,而後又日復一日。

  我很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還會不會作惡夢?已經學會在傷心的時候哭泣了嗎?

  他有沒有想我?離開我以後,他想過我幾次?

  有沒有人陪著他?沒有我他還是過得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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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有一天,我又在紫色的光聊天室,看見睽違已久的傑克。

  不同於以往的,我並沒有主動找他聊天,其實我根本不想跟任何人聊天,只是下意識地上網、下意識地進入曾經是熟悉的聊天室,也許是習慣,也許我害怕寂寞與孤單。

  可是第一次,傑克竟然主動跟我打招呼,我才發現,改變的不只是我一個人,世界絕對不會因為你個人的任何因素而停止轉動,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會改變。

  「嗨,小星星,好久不見了。」

  只是一句問候語,我卻連回一句問候給他的心思都沒有。他走了,也將我的心給帶走,只剩一個軀殼的娃娃,要如何與別人談心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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