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定遠又拿頭撞向樹幹,憤怒自責,「因為我就是那個不是人的混帳男人!」
天啊!凝兒的身子本來就不硬朗,竟然又懷孕了,她怎麼支撐得下去?肚子很大?元宵節過後就生產了?日子怎麼算都不對啊!他心中浮現不祥預感。
龐定遠跳上駿馬,馬不停蹄趕往風陵渡去了。
陰錯陽差讓凝兒與奶媽錯失了重逢的機會,龐定遠雙手揪緊韁繩,催促駿馬飛馳,一路上喊著,「凝兒,我來了!你要等著我,你千萬要挺下去!」
* * *
來到風陵渡,問了飯館掌櫃,龐定遠依著線索找到那一間破舊的小屋。
楊師傅正在外頭劈柴火,他不敢置信的望著來人,喊著,「定遠!真的是你!」
「凝兒呢?」龐定遠無心情先聊敘寒暄,直接就想往屋內沖。
楊師傅應將龐定遠拉住,「你先過來,聽我幾句,好歹有個心理準備。」
於是,楊師傅述說著他經歷的故事…… 。
我全力拚鬥,讓我們終於躲過暴民搶掠的那一劫。但是和小彤兒失散後,凝兒卻不肯往南走,我只好找這間沒人住的小屋將她安頓下來。
我前思後想,覺得還不是時候和你聯絡,因為怕萬一洩露行蹤給你帶來麻煩。
凝兒不吃不喝好幾天,迅速的消瘦下來,嘴裡只是喃喃的念著,「赤焰烽煙人命如浮蝣,死亡就在瞬間。相見終有期?定遠,你只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
我急得不得了,但是卻變不出個龐定員,龐如彤來挽救她的性命。
突然有一天,病懨懨的凝兒居然對著我說:「那一包銀子給喜兒帶走了吧?我隨身還帶著幾樣挺值錢的手飾,能不能想辦法換點銀子買些清粥來?我想我肚子裡有孩子了!」
一個初成形的小生命讓凝兒回復求生意志。等她身體好一些後,她也肯出門去打探彤兒的下落了。
我們就這樣過了好幾個月,直到初春時節的那一天。
凝兒感染風寒數日了,熱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手飾早賣光了。光靠我一個人到處打零工也湊不足錢給她找大夫看、抓藥來喝。
凝兒還不到八個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卻比別的女人家足月將生產的肚子還要大,我都忍不住猜,會不會是雙生子啊?
那日屋裡已沒有吃食了,我對她說:「我去山裡獵些野味,回來熬鍋湯給你補身體。如果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些我認識的草藥給你去寒。你就留在床上休息,千萬別出去知道嗎?」
可是等我傍晚回來,她卻不見了。我急得到處找,入夜後終於在不遠的河流邊蘆葦叢中找到她了。
她分娩了,渾身是血,全身冰泠,只剩一點點溫暖留在心口。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活不下來了……
「謝天謝地,她活下來了不是嗎?」龐定遠的眼角含淚含笑。
楊師傅哀聲歎氣搖著頭,「活著?如果她那樣的情況已能叫活著的話!」
「什麼意思?」
「我在蘆葦叢中找了幾十遍,就是沒見著小嬰兒。你懂了嗎?她又失去讓她生存下去的力量了!我尋回她的人後,她從此沒再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失了心神,彷彿不願回憶骨肉離散的那一日。她的眼睛裡一片空洞,似乎再也不願看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一眼了。」
龐定遠痛心疾首,「天啊!命運負我,我負凝兒,她的悲慘世界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定遠,沒有你心目中能說能鬧的凝兒了。她迷迷糊糊的,我一天中只能餵她喝下一小碗的稀粥,她的身體虛弱得只剩一口氣撐著而已哪!」
龐定遠堅定言道:「不,只要她活著:「我就能向她深深懺悔,凝兒終於熬到夫妻相見這一天了!」
* * *
龐定遠「砰!」的一聲,跪在童恣凝的床榻前。
「凝兒,我來了!」他捧起她蒼白深陷的臉頰,不停的親吻。
看著她的眼睛,曾讓他愛戀悸動的美麗眼睛,沒一點光澤,以前清幽靈性的似水翦眸完完全全消失了!
龐定遠心疼難過,他剎那間崩潰了,哽咽沙啞聲音不止歇,「凝兒,我不知你怎麼熬過這一連串的災厄磨難,失去彤兒,獨自生產,又失去孩子。凝兒,我來了你的苦難過去了,你什麼都不必怕了。」
凝兒的身軀原本就纖細,如今真的就只剩皮包骨了。
龐定遠捶打著自己的額頭,懊悔咆哮著,「如果我早就知道你一個人流落在外,我一定什麼都不管了,負了老父、負了眾多英雄將領,我也定不負你!」
龐定遠胸口的憾恨無處發洩,只能緊握的拳頭捶得地面砰砰作聲,他的手都擦破皮流血了!
「凝兒,我錯了,錯了那麼多,你快好起來,看是要像以前一樣打我一巴掌,還是拿著手猛捶我的胸口,我任憑你來處罰!」
他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落向他的胸口,但是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凝兒,你醒來罵我打我啊,你別給我這種懲罰,不再看這個世界一眼,不再理會我,看你這樣子,我生不如死啊!」
可恨啊!他這般的懺悔一點也流不進她的耳朵,闖不入她的心坎!
男人剛毅的眼眶裡本該無淚,但是真到傷心懊悔時,滾燙的熱淚也會不停湧出。淚滴墜下龐定遠的鬢頰,灑落在他眼前贏弱槁灰的小臉蛋上,還有幾滴不偏不倚的被洞失焦的大眼睛給盛接住了。
熾熱的淚水,意識的轉輪慢慢啟動了……
有誰在哭嗎?
童恣凝知道自己一輩子的眼淚已流光了,在希望的夾縫中她看不到未來,體弱氣虛的她早就不想再苟延殘喘於悲慘人世了,但是她不敢走,她還不能死。
「凝兒,記得我告訴你的話嗎?『相見終有期』,我做到了!我來了,你看我一眼好嗎?我真的沒有騙人啊!」
龐定遠拿著手指想拭去凝兒頰上的淚,不捨得她掉一滴淚,哪能讓自己的眼淚來破壞她無瑕的美麗呢!
但是,淚怎揩不干呢?居然又從她的眼角泌出一滴珠淚來了!
龐定遠狂喜不已,大力搖晃著凝兒,大聲叫喊著,「凝兒,你心裡可聽到我的呼喚嗎?」
她乾裂的小嘴緩緩開啟,蠕動著,「我不堅強,我完全找不到勇氣了。咳咳,」她停喘了一口氣,才又慢慢繼續著迷亂的囈語,「但是,我承諾過要對定遠說對不起,還有……我愛他!」
永世的諾言守得很辛苦的,反覆煎熬裡一點喜悅都沒有。愛情縹緲,良人遠行,骨肉一次又一次離散,吞噬了她所有的希望,讓她了無生趣。
但是她不敢死去,等著他來,等著說出欠他的一句話。
他來了嗎?一直滴入她眼睛裡的淚水好溫熱,好似裁滿了無盡感情,好像定遠以前給她的感覺一樣,讓她莫名的感動著。
而,她的身上竟然還藏有淚水,奔出與之相呼著!
他真的來了嗎?她不知道,因為她又陷入昏迷了。
* * *
童恣凝真正的清醒是在三天後,因為龐定遠不眠不休不放棄的呼喊她、擁抱她。他相信,她飄遊的靈魂一定能感到應到他在她身邊的。
「真的是你?定遠?」比蚊鳴還細微的聲音,恍若隔世,她無法相信哪。亂世裡徒有情纏,可卻找不著希望啊!
「是我!你乖乖的喝藥,什麼都不用說,留著力氣快點好起來。」
龐定遠小心地吹涼一匙湯藥,餵入凝兒的口中。
童恣凝睜著圓圓的眼睛,還是想開口,她有好多的事情想告訴他啊!
「那……」又來了一口湯藥,她根本找不到間隙插嘴。
龐定遠舀著湯藥的手根本不肯稍作停歇,宛如他正在做著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沒錯,他是這樣認為的。凝兒,只要你再多喝幾口,你的生命就多一分希望。
「我什麼都知道!你的每一項遭遇、你所受的每一滴苦!」快讓她喝完這一碗藥,等一下還有慢火熬了一整天的魚湯等著補入她的小胃裡呢!
她口中含著不知是第幾口的藥汁,眼睛瞅著他,無聲問著,「層層折磨,摧毀心志,你如何能說得清楚,講得完整?」
龐定遠幽幽開口了,「與彤兒走失,你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但是你腹中的小生命燃起你生存的勇氣。你熬過懷孕期,獨自一人河邊分娩,但是居然又和骨肉分離。你以為這一次已完全絕望了,但是,是你未說出口的諾言讓你無法放棄生命!」
藥喝完了,龐定遠俯近以唇舔去她嘴邊的殘汁,嗓音嗄啞,「我知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
他真的能讀懂她的內心掙扎啊!童恣凝吃力的抬起手,撫著他雙眉間濃得化不開的皺褶,那裡面是憐惜與不捨!
她的心揪成一團,原本充塞得滿滿的冰冷寒絕給融化了,「你全都知道了。」
還沒有力氣說得更多,過去的那些痛楚畫面驟然間不停的旋轉回來,她忍不住在心愛的男人面前放任脆弱再度將她征服,兩行清淚狂灑下瘦削的面頰,她可憐兮兮的聲音哽咽著,「我不敢死去,我得告訴你,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