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總監與吳總經理對望一眼,駱總監用力點個頭,吳總經理聳聳肩說:「讓妳去試試也無妨,反正公司跟他還有一年兩張專輯的合約。」
安娜瞼上溫婉的笑容沒有多大的變化,她的心裡卻像開出一束笑花,每一朵都笑得好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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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認得她嗎?如果他認出她,她能假裝她改學流行音樂、學作曲、製作,因此能跟他合作,全是出於巧合,而非為了他?如果他不認得她,她可能會相當失望。也許他早就淡忘她,他的心裡根本沒有她。
台上的他甩動長髮,雙手迅速的彈奏電吉他,半閉著眼睛,皺緊了眉頭,聲嘶力竭地唱著。他身邊的貝斯手時而湊近他的麥克風合聲,時而像蚱蜢那樣跳幾下。
雖然長髮披肩,他卻不顯陰柔,反而有一種近似印地安勇士的陽剛之美。他的高大遺傳自他的山東籍爸爸,深刻的五宮則遺傳了來自阿里山鄒族的媽媽。
偌大的PVB裡幾乎客滿,大約有兩百位觀眾,男性大都份安坐在椅子上,女陸大部份擠在只有半個籃球場大的舞池裡,近距離觀看她們喜愛的楚捷,並且隨著他的歌聲擺動身體。他的眸光往哪邊掃去,哪邊就有人興奮地尖叫。
高亢的歌聲和急驟的樂聲一停住,四周突然好安靜,令已經聽了一個多鐘頭高分貝音量的耳朵一時無法適應。
台上的燈光熄滅,楚捷與他的樂團消失在黑暗中,觀眾如夢初醒的拍手、吹哨、叫好,長達半分鐘之久,等到確定他不會唱安可曲,舞池裡的觀眾才陸續散去回座。PUB的音響播放浪漫的薩克斯風演奏曲。
等安娜的眼睛適應了幽暗的燈光,她看到放下電吉他的楚捷慢慢走下,走向他們這桌最靠近舞台,特別用紅絨繩圈圍起來,阻止其它客人接近的貴賓席。
安娜緊張地握緊雙拳,心臟狂跳著幾乎要蹦出胸膛。他會認出她嗎?分別十三年了,她已經從當年那個身高未滿一百五十公分,體重卻超過五十公斤的小胖妹,成長為身高超過一百六十公分,體重未滿五十公斤的窈窕女。他還認得她嗎?
事實上在發生那場幾乎奪去她性命的車禍之前,她的身材和小時候一樣圓滾滾的。在病床上躺了將近兩個月,等待她的內出血和多處骨折的身體痊癒時,她的體重掉了十公斤。接下來的四個月,她也不曾坐到從五歲起每天就得坐上數小時的鋼琴椅,而把那些時間全挪來做復健,使她修補過的僵硬身體重新慢慢恢復功能。一生不曾那麼勤於運動的她因此又減了五公斤,才有今日苗條的體態。
她的面容也有些微的改變。車禍時玻璃碎片與鐵片不僅插入她的瞼,還削去她的唇肉,割裂她的臉頰。她的臉經過六次美容去疤手術,她那位完美主義者的法籍整型醫師,才終於露出欣慰的笑容。當車禍後她第一次得以照鏡子時,看到自己瞼上的坑坑疤疤,她還嚇得連續作了好幾天惡夢。
「老闆、駱駝,難得看到你們兩個一起來給我捧場。」楚捷牽動一下嘴角算是微笑,自己拉開椅子坐下來。
他的目光瞟向她,安娜幾乎窒息。他好瘦。那張膚色較深,算不上十分漂亮,但是性格有型,輪廓分明的臉,充滿男性的魅力,只是太瘦了。
他眉頭微蹙,瞇起眼睛來看她。
安娜努力維持自然的神色對他微笑,其實握成拳的手已緊張得汗濕。
「楚捷,我來給妳介紹,」吳總經理的手比向安娜。「這位是鄺安娜小姐,她是從美國回來的作曲家與製作人。她在新加坡製作過張進偉的『風的心情』。她說她是你的歌迷,為你寫了一些曲子。我想你們可以合作看看,先錄一首曲子,成績不錯的話,我們就可以準備幫你出新專輯,由安娜負責製作。」
楚捷要笑不笑地斜睇吳總經理。「我本來以為老闆已經放棄我這個銷售量赤字的劣等生。美國小姐,妳是怎麼說服吳老闆的?他竟然會願意讓妳把我這匹死馬當活馬醫?」
「我想你低估吳老闆了,」安娜微笑道。大學時修過戲劇課程,對她現在掩飾緊張的演技有相當大的幫助。「吳老闆本來就是伯樂,不然他當初怎麼會簽下你這匹千里馬?」
「我不是千里馬,」楚捷自嘲似的挑一下眉毛。「我如果有千里馬的能耐,不會被公司冷凍了一年十個月。」
「是你自己不合作,」吳老闆不悅地說。「如果你隨和一點,懂得討好媒體和歌迷,你的上一張專輯也不至於滯銷,現在還有兩萬張躺在倉庫裡。光是倉儲費就花了我不少錢。」
「滯銷也不能全怪楚捷,」駱總監打圓場。「景氣不好和盜版猖撅也是主因。」
「反正他那時如果肯配合各種宣傳活動,銷售數字一定會好看得多。」吳老闆仍噘著嘴。
「我是歌手,不是小丑,沒必要上電視去被那些沒品的主持人愚弄。你以為觀眾會因為看到我坐冰塊、摸泥鰍、吃螞蟻,或被砸蛋糕而買我的專輯嗎?」楚捷冷冷地說。
「只要你能多打歌、多上電視曝光,你的專輯自然會賣得好。」吳老闆理直氣壯地說。
楚捷自鼻中發出嗤聲。「那我寧願賣不好。我的原則不變,你幫我找新的製作人,籌備新專輯前最好想清楚,不要到時候花了一大筆製作費再來後悔。」
「嗯哼,」駱總監假咳一聲,緩頰道:「下午約見安娜之前,老闆已經跟我討論了兩天。楚捷,老闆其實還是很賞識你的。你的歌喉好,音色獨特,外型也不錯,只要你肯振作起來,拿出你剛入歌壇時的衝勁,再加上動聽的歌曲,一定還大有可為。」
楚捷不置可否地直視著安娜問:「妳為什麼要幫一個過氣的歌手寫歌?妳沒聽說過我很難相處,而且我只喜歡唱我自己作的曲子嗎?」
安娜有點錯愕。「你的前幾張專輯裡也有別人寫的曲,或是你跟人合作寫的曲。」
楚捷又挑一下眉毛。「看來妳已經對我做過一番研究。不錯,別人寫的歌如果真的好聽,合我的胃口,我會接受。我覺得不夠好的,會要求他修改。」
安娜真心的微笑。「那麼你就不至於太難相處,或是太剛愎自用。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
楚捷微皺眉頭,身體靠向桌子,目不轉睛地審視她。「我們見過面嗎?我怎麼覺得我好像看過妳。」
她霎時心跳如雷。他就要認出她了嗎?
「妳來過這裡看我唱歌嗎?」
她搖頭。「今天是第一次。我離開台灣十三年,上個月才回來。」她給他一點暗示。
「那我應該沒見過妳。」他聳聳肩。「可能是錯覺。」
她楞住。他這麼快就放棄了?她的眉毛稍微修過,她的眼鼻與當年幾乎一模一樣,最明顯的改變是她的唇削薄了。
「嗨!吳老闆、駱總監,你們也來啦!好難得唷!」一位戴眼鏡的女孩通過顧守紅絨繩圈的高大侍者那關,走近他們的桌子。
「丁香,」吳老闆一看到她就笑得眼睛成「鮑仔魚」。「妳自己一個人來?」
駱總監為她拉開一張椅子,她坐下來,一邊說一邊摘掉眼鏡,拿下頭巾,露出一張嬌美的臉龐和一頭烏黑的長髮。「我和我的助理還有兩個朋友,在捷哥還沒唱之前就來了。我怕被人發現,坐在最暗的角落。」她把唇邊的黑痣撕下來。
「妳又搞變裝秀。」吳老闆笑道。
「是呀!不然被歌迷認出來就麻煩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妳看,一點自由都沒有,好討厭唷!」丁香說話有點孩子氣,又有一種天生的媚態,當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瞟向男人,菱角嘴又微嘟一下,定力不足的男人恐怕會筋酥骨軟。
安娜認出這個女孩是花仙子二人組中較漂亮的那個,她看過她們的MTV,拍得很活潑熱鬧,她們的舞跳得不錯,歌聲則馬馬虎虎。
「不出名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可憐,拚命練歌練舞,找各種機會拉抬知名度,化好妝等三個鐘頭,就為了在電視上露臉三十秒。現在出名了,又怕被人認出來,一舉一動都不自由。」丁香的表情豐富,眼睛滴溜滴溜的轉,真該去演戲。她的目光轉到安娜臉上。
坐在丁香隔壁的駱總監介紹道:「這位是鄺安娜小姐,在美國專攻作曲與製作,在新加坡製作過張進偉的『風的心情』。現在她預備和楚捷合作。」
安娜以點頭微笑和丁香打招呼。
「怎麼可能?」丁香睜大了眼睛提高了聲音,突顯她的驚訝。「捷哥不是討厭女人,從不和女人合作的嗎?我們請他來做我們MTV的男主角,怎麼請都請不動。」
楚捷立時成了在座眾人目光的焦點。他還是那副冷冷的、酷酷的,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態。「妳帶來沒有?」他的眼睛看向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