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誰的﹖」你問她。
「是他的﹐他最珍貴的東西都放在裡面﹐他的護照啦、畢業證書啦、他死了的媽媽編給他的毛衣啦﹐都放在裡面。他惹我生氣﹐我就把他的東西帶走。」
「太過份了。」你責備她。
「停車。」
她下車﹐把皮箱拿出車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裡的東西都跌出來了。
「裡面有他死去的媽媽為他編的毛衣呢。」你罵她。
「他說可以為我做任何事﹐他說無論我怎樣對他﹐他都會原諒我﹐扔掉他的東西又有什麼關係﹖」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驕縱的女子。
你什麼也沒說﹐拿了電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 來。
「很危險的。」我說。
她望著我﹐露出驕傲的神色﹐彷彿要向我證明﹐你願意為她冒險。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卻擦傷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說。
「沒關係。」
你把皮箱放在車上﹐開車回 去那間平房。
「回 去幹什麼﹖」她問你。
「把皮箱還給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進屋裡。
我用紙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謝謝你。」
「你為什麼對她那樣好﹖」
你沒有答我。
「因為她是阿素的妹妹﹐對嗎﹖」
你低下頭﹐噤聲。
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麼驕縱的女子﹐一定因為她是你所愛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麼任性。
她從平房走出來﹐雙手放在背後﹐乖乖地跟你說﹕「還給他了。」
貓披肩也叫了一聲。
她上車﹐靜靜地在車上睡著。
「可以送我回 去嗎﹖」我問你。
「當然可以。」
我知道﹐我還不是阿素的對手﹐我要立刻回 去﹐躲進我的巢穴裡舔傷口。
「可以開快點嗎﹖」我催促你。
「你沒事嗎﹖」你在高速公路上問我。
「沒事。」我努力地掩飾﹐「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記關掉家中的水龍頭﹐請你盡量開快一點。」
你匆匆送我回 家。
「謝謝你送我回 來﹐再見。」
我並沒有忘記關掉水龍頭﹐我無法關掉的是我的眼淚。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關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樣沉迷地愛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盡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著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藝店裡忙著為青島那間新酒店訂購窗簾布。
我把貼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來﹐我要忘記你。
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絢和康兆亮要去為他慶祝。
「你要來嗎﹖」惠絢問我。
「他不會想見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著你回 去他身邊。」
「不﹐他在等我後悔﹐但我不會後悔。」
「你不是說要忘記秦雲生嗎﹖」
「是的。」
「你根本無法忘記他。」
「他有什麼好處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個很大的缺點﹐我是知道的。」
「什麼缺點﹖」
「他不愛我﹐這個缺點還不夠大嗎﹖」
「是的﹐是很大的一個缺點。」
惠絢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燒鳥店﹐週五 晚上的燒鳥店﹐人客很多﹐八 點多鐘﹐還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處﹐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 個星期沒見了﹐你突然出現。
「一個人嗎﹖」我問你。
你點頭。
「現在滿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給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傷心的方法﹐請原諒我。
田田把你帶到後園。
我走過來問你﹕「要吃些什麼﹖」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關水龍頭﹖」你問我。
「為什麼現在才問我﹖」我反問你。
你尷尬地望著我﹐有點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現。」我說。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沒有忘記她。」
「她不會出現的。」
「為什麼﹖」
「她死了。」你說。
我愕住﹕「她什麼時候死的﹖」
「她五 年前已經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嗎﹖」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嗎﹖」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會出現。」你哀哀地說。
「她為什麼會死﹖你不是說五 年前在這裡跟她分手的嗎﹖」
「那時候﹐醫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著考專業試﹐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個月裡﹐只能跟她見一次面。我只是想著自己的前途﹐沒有想過她可能覺得孤單。
「那天﹐她跟我說﹐晚上會在這裡等我﹐如果我不出現﹐就永遠也再見不到她﹐她在電話裡哭著說要跟我分手。
「我本來是要值班的﹐為了見她﹐我懇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來﹐在花店買了一大束白色的雛菊﹐準備送給她﹐我以為她只是鬧情緒﹐哄哄她就沒事了。
「那天正下著雨﹐天氣很潮濕﹐我一個人坐在裡面﹐等了很久﹐也不見她來﹐我以為她仍然在生我的氣。我抱著那束雛菊﹐垂頭喪氣地回 醫院。
「經過走廊的時候﹐我看見一張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個用白布蓋著的屍體。在醫院裡﹐這是很平常的事﹐剛剛死去的病人﹐就是這樣放在走廊上﹐但是﹐那個屍體露出了一隻腳掌﹐那是一隻我很熟悉的腳掌棗」
「到底發生什麼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為長期練習的緣故﹐腳背有一塊骨凸起來﹐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訴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會躺在這裡。我伸手去撫摸那隻腳掌﹐那隻腳掌很冰冷﹐那五
只腳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層包裹著腳掌的皮膚是我摸過的﹐不可能會錯。我放下雛菊﹐緩緩地拉開那塊蓋著屍體的白布﹐她閉上眼睛﹐抿著嘴唇﹐彷彿在埋怨我讓她覺得孤單棗」你在我面前流淚。
「她為什麼會死﹖」
「那天天氣很潮濕﹐她在舞蹈學校的更衣室裡洗澡﹐出來的時候﹐她赤著腳﹐踉蹌地跌了一跤﹐剛好撞到更衣室裡的一塊玻璃屏風﹐整塊屏風裂開﹐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開她大腿的大動脈。那時更衣室裡只有她一個人﹐清潔女工進去打掃時才發現她﹐可是她已經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慘。」我難過地說。
「她被救護車送進醫院﹐本來值班的我﹐因為溜出去見她﹐竟然不能親自救她﹔如果我沒有離開﹐她不會死的。我真的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雛菊﹐她也永遠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傷心的樣子﹐我不知道說什麼話﹐我還一直妒忌她。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和她的故事拿來做廣告。」
「也許她會看到的。」你淒然說。
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怪不得你說﹐她不會幸福。
怪不得你說﹐分手是因為下雨。
怪不得你說﹐牧童恩戴米恩沒有死﹐他被深深地愛著。
我望著你﹐難以相信五 年來﹐你在這裡等的是一個不會出現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個這麼愛她的男人。
我的情敵已經不存在﹐我有什麼能力打敗她﹖跟她淒厲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廂情願實在太令人難堪。
她不在世上﹐卻在你靈魂最深處﹐我就在你跟前﹐卻得不到你的深情。
為什麼會這樣﹖我寧願你的過去不是一個這麼刻骨銘心的故事﹐否則我對你而言﹐只是平平無奇。
除非我也死了﹐對嗎﹖
「我是不是很傻﹖」你問我。
這句話﹐我不是也曾經問過你嗎﹖
打烊之後﹐我和你一起離開燒鳥店﹐在路上﹐我問你﹕「你聽過長腳烏龜和短腳烏龜的故事嗎﹖」
你搖頭。
「那是一個非洲童話。一天夜裡﹐一個老人看到一個死去的月亮和一個死人。他召集許多動物﹐對牠們說﹕『你們之中有誰願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對岸﹖』兩隻烏龜答應了。
第一隻烏龜四 只腳很長﹐背著月亮﹐安然無恙到達對案。第二 只烏龜四 只腳很短﹐背著死人﹐淹死在河裡。因此﹐死掉的月亮總能夠復生﹐死掉的人卻永遠無法復活。」
「謝謝你。」你由衷地說。
「以後可以用來安慰病人家屬。」我笑說。
「是的。」
我望著你﹐咫尺之隔﹐卻是天涯。我雖然不願意﹐但是也應該放棄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歡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個女人之後。
「要我送你回 去嗎﹖」你問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頭望著天上的圓月﹐它竟然有些淒清。
我竟然可以拒絕你。
那個非洲童話是我小時候在童話集裡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話﹐童話不應該這樣傷感。
如果長腳烏龜背著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將會是怎樣﹖第二 天﹐我跑到圖書館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 月的某一天﹐你說你是五 年前的這一天跟她在餐廳分手的﹐事實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從五 年前三 月一日的報紙著手﹐留意港聞版有沒有這一宗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