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先生!咱們後會有期!」年輕斥堠俐落地躍身上馬,孩子氣的笑容有一抹頑皮。
後會有期?明月瞇起雙眼注視著馬蹄震起的沙塵,心中有絲異樣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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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時節的午後,何事最適宜?
想當然爾!偷得浮生平日閒,在花繁葉盛的李樹蔭下悠臥竹榻;南風熏人欲醉時最宜春睡。
好夢酣甜的明月是被規律的馬蹄聲所喚醒,才剛起身整理好微亂的鬢髮,三匹駿馬成品字形已出現在她的視野中。
逆光似乎強調了三騎高大壯觀的輪廓,明月若有感悟地靜立等候。
細碎的李花花瓣如白雪般紛紛亂亂地落在她的衣棠上。
為首的男子怔然地望著明月滿身落葉繽紛的景象,他勒住馬韁俐落翻身下馬,視線始終無法從明月的身上移開。
他的臉龐是陌生的,卻又有一絲熟悉;風塵僕僕、勁裝束衣們掩不住攝人的領袖氣質。明月謹慎打量著來人。「青雲?」沐剛屏息試探開口問。
有可能嗎?一別九年,自己早已鬢衰人老,而歐陽青雲卻一如住昔般俊逸卓爾,上天居然如此厚愛他?點點花瓣襯映青衫,更烘托出青雲的清秀俊俏……「正是在下,請問閣下是誰?」心思陡然一動的明月故作糊塗問。
沐剛仰首哈哈大笑,笑聲驚飛了樹梢鶯雀,「青雲真是貴人多忘事,九年不見就忘了在蜀中官道送嫁、遇盜,救了沐某一命的事嗎?青雲忘了,沐某卻沒忘,只歎無緣再聚呀!」
「沐將軍?!」容貌與亡兄廝像的明月放膽與沐剛相認,她磊落大方地作揖笑道:「不!該尊稱一聲『王爺』了!」
「多年不見,一見面就說這種話戲弄人,賢弟不是故意要折煞沐某嗎?」
沐剛帶笑譴責。
——如果是哥哥見到沐剛,一定是意氣相投、把酒言歡吧。習慣男裝打扮的明月萬般感慨。
談古往今來,論六朝盛衰;獨居山中難覓知音的歐陽明月盡情與沐剛暢談歡飲,不覺日斜西山。
「青雲!青雲……」沐剛感佩低喚:「難道沒有鴻鵠之志嗎?」
憑他的才華應該平步青雲才是呀!
「王爺,鐘鼎山林,人各有志。」微醺的明月自我解嘲:「小弟的雲是閒雲野鶴的雲!」
仰首大笑的沐剛則是再干一大杯。
有心節制的明月總不忘在自已酒杯中添加山泉稀釋,而每飲必干的沐剛卻沒有注意到,濃冽的野釀後勁十足,不勝酒力的沐剛想導入正題時已來不及開口。他醉了!明月微揚嘴角有趣地想。她讓出了自己的床鋪給沐剛睡下,才悄然走出房外,在禪椅上調息打坐。
醉了……我一定是醉了!沐剛昏然想道。一縷若有似無的幽香困擾著沐剛的神志,他怎麼會把青雲錯認為花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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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鬚眉的豪情壯志在明月心中燃起。
沐剛再三懇請,也讓她突然領悟到一件事:朝廷下詔求才,命令地方官員舉薦賢能,名重蜀中的『歐陽青雲』是絕對逃避不掉的,既然如此,她倒不如將計就計答應沐剛做他的幕僚——若能傚法諸葛孔明,安關中、定永昌、征雲南,留下一頁功勳,也不枉她這一生庸碌!
「南徵費時曠日,勞民傷財;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明月沉吟道。
盤桓了三天費盡唇舌的沐剛大喜過望:「有青雲相助,運籌帷幄,必然可以事半功倍。」
頷首應允的明月語重心長地勸告他避免殺戮,沐剛慎重地答應了。
「青雲應該知道,我不是嗜殺好戰的屠夫!一旦克敵平南,沐剛絕不妄殺一人、錯毀一木、擅取一介!——沐剛在此立誓,皇天可證!」他豪氣萬千地宣告。
明月感動不已,「好!這才是大丈夫所為!」
冥冥命運自有安排,多些歷練多些老成的明月慨然應允沐剛隨他南征,這時的明月作夢也沒有想到;等在她面前將是另一頁嶄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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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沐剛麾下軍隊出征,明月的幕僚身份備受禮遇,吃的用的都勝過士兵許多,讓她頗覺得過意不去;沐剛甚至還為她挑選了一匹白色駿馬當坐騎。
在明月的觀察中,沐剛所統轄的軍隊的確是不可多得的精銳隊伍,紀律森嚴、賞罰分明;這些征戰多年經驗豐富的士兵逢山開路、過河搭橋,充份發揮了眾志成城合作無間的力量。
在行軍中,歐陽明月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就是之前送信給她的年輕傳令兵。
這個淘氣機靈的小兵總在她用膳時神出鬼沒地出現,一臉饞相地盯著滿桌的雞鴨魚肉瞧,可是當她開口邀他同桌吃飯時,他又不敢坐下,直答明月用餐完畢後才敢提出請求:「先生!先生!您能不能把剩菜賞給小的帶回去和弟兄們一塊兒吃?」
明月笑著答應了。一回生,二回熟,倒成了慣例。
「猴兒,」明月給了這個大孩子頗為貼切的綽號。「你今年幾歲了?」
「十六歲。」他答道。
十六歲?這麼高大魁梧的塊頭?明月頗為驚異。這猴兒比她還高出一個頭呢!
「怎麼會想來當兵呢?」她溫和憐憫地問:「當幾年兵了?家裡沒有大人照顧你嗎?」
她想起那些不幸的戰爭孤兒,為了免於饑寒只好小小年紀自願入伍當兵,飽受老兵們欺凌使喚……
猴兒不太自在地含糊回答:「好些年了,家裡大人……只剩我……老頭可以管我了……」
明月更加詫異:「你爹這麼狠心?小小年紀就讓你當兵?」
「嗯……老頭兒說…我不喜歡讀書就得當兵,不可以在家吃閒飯。」猴兒目光閃爍道。
太過份了!明月義憤填膺:「天底下竟有這種父親!」
哎呀!糟了!他急忙伸辯:「先生!您誤會了!老頭兒是為我好,他也是……」
「當兵的」三個字尚在舌尖,他已感覺到背後殺氣騰騰,寒毛不由得直豎。
「景春!」森寒嚴厲的斥喝出自西平侯沐剛口中。
完蛋了!被喚做景春的猴兒翻了翻白眼,小心翼翼地轉身低頭垂手喚道:
「父親大人!」
一身輕軟寶甲、戎裝的沐剛英姿勃發,他沉聲怒斥:「無禮小子!滿口胡言亂語!還不快向你歐陽叔叔賠不是?」
叔叔?這個『尊稱』幾乎令明月臉色發綠,老天!她今年『才』」二十五歲而已,居然被一個年輕人『尊稱』為叔叔?
「沐……兄,這……這位是令郎嗎?」明月結巴問。
「正是犬子,讓你見笑了。」沐剛承認。
震驚太過的明月差點露出馬腳,「怎麼可能,沐兄不過而立之年,而他……
已經十六歲了!」
沐剛納悶不已,「青雲你忘了嗎?九年前我不是告訴過你;愚兄十五歲就由義父母主婚,十六歲時就得了這個孽子——可見得青雲的確是貴人多忘事。」
心頭猛然一驚的明月連忙轉換話題,避開危機。她在心中暗下決定:改天一定得找個機會好好套套沐景春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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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再說半句,這場戲就演完啦!
軍隊一過了南寧就等於是踏入了元兵的門檻,開始有些風聲鶴唳的感受。
沐剛麾下行軍神速,在沒有遭遇抵抗的情況下便取得烏撒(在今天四川、雲南、貴州三省交攘之處),讓他和明月深感詫異:元兵呢?這樣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重地,元兵居然拱手讓與明軍?探子的回報解開謎底——元朝大將達裡麻統率十萬大軍駐紮於苗靖,以白石江為屏障正在操練軍隊。
「庸材!」沐剛微笑道:「元朝若不滅亡,豈有天理?」
明軍遠道長征,元兵以逸待勞,正該在烏撤殊一死戰才是;不然也該發動奇襲傷援明軍士氣才對,哪有將重鎮雙手奉上、讓明軍休養生息的道理?
「這正曝露出達裡麻怯戰畏敵的心態——只要一擊得勝,元兵必然一敗塗地!」明月分析道。
「青雲賢弟一定有良策了?」沐剛感興趣地問。
「不敢。」明月笑著謙讓道:「不過是……攻其不備、裡外夾擊……」
不過兩日,大將軍傅友德的兵馬也取道普定彙集於烏撒,明軍、元兵相隔不到百里,決戰時刻已迫在眉睫……
一方面欣賞沐剛的軍事才華,另一方面也信服隱鴻先生的分析;博大將軍採納了她的建議,共分二路補給了軍糧林草,在士兵獲得充分休息後;明軍連夜疾行南下曲靖!
林木蓊鬱、白霧迷濛,夜色提供了最佳掩護;兩夜一日的時間,傾營而出的明軍已聽到潺潺水聲,兵臨白石江畔。
天明霧散,乍然看見如鬼魅般現身的明軍,元兵陣營只能以魂飛魄散來形容。
明軍整隊快捷,一排排的竹筏推下淺灘,赤膊裸身的軍人成列肅立,弓箭手隊伍整齊,蒙上雙眼的戰馬由騎士牽著準備渡河……
「備戰!備戰!」陣腳大亂的元兵奔走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