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天哪!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崔家堅持要明月守寡,十六歲的黃蔻年華,明月茫然無知地成了未亡人,為『亡夫』守貞。
輾轉由僕婢口中得知亡故的崔家少爺早已身染惡疾多時,是在三個月以後。
知曉崔少爺早已病入膏肓,並不是因為自己誤了沖喜吉時才害死夫婿;滿懷罪惡感的明月才有一絲釋然。
被崔老夫人蓄意糟蹋作賤的明月早已心力交瘁,在崔府她比一個下人還不如,最粗重卑下的工作都落在她的身上;諷刺的是,練過武功的明月強健得足以承受任何不公平的待遇,她誠惶誠恐、無怨無尤地接受崔家的苛薄虐待,卑微謹慎的神情反而更加激怒崔老夫人,對她的折磨更變本加厲。
「你是一個剋死丈夫的掃把星!」崔老夫人——她名義上的婆婆,無時無刻地提醒、咒罵道。
就連她名義上的大伯妯娌們也順著父母的心意,公然嘲諷明月,「一雙大腳、天生命賤!」
「一女不嫁二夫。」「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嚴苛的禮教像帶刺的伽鎖捆綁著受害者,使其鮮血淋漓卻還不能喊痛求救。
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忍受著饑寒凍餒、奴役生活的明月將少女的青春斷送在以「貞節」為名的墓碑下。
要逃出樊籠,重獲生機;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是讓父兄與自己蒙羞——再嫁,就算崔家大發慈悲應允,又有哪個清白人家敢娶一個剋死丈夫的掃把星?
明月曾跪下磕頭乞求崔家婆婆讓她出家為尼,得到的答覆是一陣森寒冷笑:
「你既然進了崔家的門,生是崔家的人;死——也是崔家的鬼!」
明月瑟縮發抖,只覺得一陣絕望;是她前世造下的冤孽吧!要償還她的罪過,她只能祈求,祈求天可憐見。
出現奇跡……
第二章
四年後。
崎嶇坎坷的蜀道,唯有單騎獨行,馬上的騎士幾乎以博命的速度在奔馳,彷彿正在逃避某事,抑或正在追逐著某物……。
直到飛越過一個坡度陡峭的轉彎處,滿天絢麗璀璨的晚霞,震懾住衣衫檻褸的少年騎士。
一身靛藍粗布衣棠男裝打扮的明月勒住了疆繩,怔怔地看著大自然鬼斧神工的色彩景象。
原來,天是如此之高,地是如此之闊……
淚,由她的雙頰悄然滑落,而她卻似渾然未覺。
自由!
她閉上雙睜旋即睜開。自由!這個自覺沖激著她的四肢百骸,原以為早就死寂冰寒的心,如今卻像似在甦醒、在歡唱!
她終於可以無愧無悔地掙脫伽鎖,不再回頭。
四年!森嚴的禮教吞噬了她四年的青春歲月,歷劫重生的她,已不復是當年不解憂愁的豈蔻少女;十六歲的歐陽明月已死。
此生此世,她絕不再以紅妝示人,絕不再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在他人手中……只為了維護這失而復得的自由,她在心中吶喊道。
蒼天可證。
一身勁裝打扮的她看起來像是一位旅途勞頓的少年,捨棄了女兒身,她無怨無悔遲疑的是近鄉情怯——如果父兄得知她的遭遇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憐惜?抑或是鄙夷?她恍惚的猜想著。
驀然一聲高亢悠遠的鳴音劃破天際,恍若隔世的她凝眸眺望,癡癡地仰視那翱翔千里的英姿,疲憊的臉龐泛起振奮的光彩。
天地之大,一定有我歐陽明月容身之處!
振臂揚鞭,豪情滿胸的她催促著胯下駿馬,追逐著天空霸主所飛翔的方向,將箝制她多年的女德、女誡悉數拋下萬丈深淵。
就像傳說中的大鵬展翅千里,她的心翱遊在海闊天空中。
借一脈好風,直上青雲!
※ ※ ※
洪武十二年,四川重慶府綏城。
連續三年的水災使得蜀地年年欠收民不聊生,地方官員也束手無策。
大明律法森嚴,當今聖上對地方官員的政績糾察極為重視,偏偏這些年來蜀中不是旱災就是水災,一件件民生憂苦直往上報,早就讓聖上怫然不悅了,一再下詔命令地方官員改善;讓這些食朝廷俸祿的父母官膽顫心驚,生怕再有什麼差錯的話,別說是烏紗帽難保,恐怕連身家性命也要丟了。
眼見得春耕的時機將過,節氣一日追過一日,這群靠天吃飯的農家莫不仰天長歎。河流暴漲積水盈尺,穀倉裡的稻種放得快潮霉了,若延誤了農作、不僅收成沒有指望;更別說繳官糧了,恐怕明年就得打饑荒了。
雨,一陣陣落下,落得蜀中百姓的心坎裡直泛涼膩,愁雲四布。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隱居在山中的隱鴻先生主動向縣知事提出了整治水利的良策。
這位年輕秀士登門求謁道明來意後,讓坐困愁城的縣官驚喜交集。
只見隱鴻先生將圖稿展開詳加注述,巧奪天工的計劃令縣官聽得連連點頭讚歎不已。
謝天謝地!如果順利的話,不僅水患可以一勞永逸,蜀中大小官員的烏紗帽也可以保得住啦!
這位溫文爾雅的隱鴻先生的確是位世外高人!圍觀看熱鬧的民眾紛紛發出讚歎。
隨處可得的竹子在隱鴻先生的詳細交待下,由工匠趕工製造出一個個六角形的巨大竹簍,搭配上成叉字形的竹籪,硬是將浩蕩的江水攔截下來;岸邊的民眾不由得爆出如雷般的喝彩。
「接下來就偏勞縣太爺了。」隱鴻先生拱手道:「清除淤泥,疏浚河道才是解除水患的治本良策。」
婉拒了縣府知事設宴款待的熱情,隱鴻先生飄然離去;看似悠閒的步伐卻快速得令人來不及挽留。
「天上謫仙人!」歡欣鼓舞的百姓中不知足誰發出了輕歎,讓眾人心悅誠服。
如果不是上天所貶謫的活神仙怎會有這種出神入化、濟世救人的胸懷?
弦月、繁星,竹影、跫音。
踏月而行的隱鴻先生回到了山居草堂,解下了束髮青巾,長髮飄揚的「他」洩露了女性的柔媚與脆弱,任誰窺見了「他」現在的神情,絕對不會將她錯認為男兒身。
她正是假冒兄長名諱,行醫濟世的歐陽明月——
飲了半杯冷冽甘甜的山泉,神情落寞的明月信步踱至柴扉外。蟲唧、鳥啼、蛙鳴,構成了熱鬧夜籟;如此繁榮蓬勃的春宵夜呵!竟然令她靜如止水的心湖再起漣漪……
四年前,她身心俱創地奔回父兄身畔,所面對的是竟是滿室塵埃、空無一人的故居,以及一座新墳,由父親遺留下的手稿,明月得知了來龍去脈——天才洋溢、超群絕倫的兄長居然在替人治病的過程中染上天花不治身亡,承受不住打擊的父親因此看破紅塵,出家雲遊四海。
兄長高明的醫術救人無數,可是卻救不了自己!這是多麼大的諷刺?天花這種無藥可醫的惡疾往往侵襲稚齡兒童,最奇怪的是成年後才染上天花的話,往往比幼童更容易致命!
這絕不是兄長醫術不夠高明,明月相信一定是兄長『視病猶親』的仁慈令他不忍心對病童棄之不顧;才賠上自己寶貴的性命。
雖然說生死有命,可是明月是真心地希望,死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哥哥;
一坯黃土掩埋的應該是她這個不祥的薄命人,而不是才華洋溢的青雲啊!剛過二十四歲的明月落淚吐息,花樣年華與她何干?不過是提醒她青春已逝,鏡裡紅顏彈指老罷了!
回首前塵,她這一生除了懵懂無憂的童年外,竟是一片淒涼坎坷……唯有冒名頂替亡兄懸壺濟世,差強可以聊慰內心寂寥。歐陽青雲,是一位名滿蜀中的高人隱士,而歐陽明月卻什麼也不是!
歎息聲像輕霧般溶化在月色之中,長髮迎風飄揚的明月,默然無這地望著一勾新月。
不該怨天尤人的,明月傷感想道。該怪的,是自己為何生為女兒身……
※ ※ ※
一舉成名天下知。
明月從未想到「歐陽青雲」的聲譽日隆,居然上達天聽。
洪武十四年,朝廷命大將軍傅友德征伐雲南,永昌侯藍玉為左副將軍,太祖養子西平侯沐剛為右副將軍;為了南征一事四處延請幕僚,名滿天下的「歐陽青雲」自然也在朝廷延請之列。
六月債,還得快!
明月心頭一驚,拿著斥堠呈上的信函沉吟不已。
假冒哥哥名諱安逸生活了這麼多年,她終於碰上了一直擔心的情況——哥哥的舊識找上門來了。
沐剛!
惡夢般的回憶又回來糾纏著她,如果不是為了救治沐剛而誤了沖喜時辰……不!別再去想!那不是沐剛的錯——更何況他也毫不知情……一生一死,皆為天數!收攝起不堪回憶的往事,明月展開沐剛的來信細細閱讀。
信中詞意懇切,表達了九年未見的思念,並慎重請求「歐陽青雲」隨軍南征。
「請先生賜予回信,好讓小的可以回去交差。」年經的斥堠有雙精明機靈的雙眸,憨笑催促道。
研好墨汁,略加思索,明月寫好了婉拒的信函交給斥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