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如雲妃嬪皆無一個是他所能信賴的心腹,東宮太子雖賢,卻太過溫厚,國事如麻、朝廷大臣派系林立,逼得老皇帝不得不施鐵腕鎮壓,血腥殺戮自有其因。
在朝廷上公然明辯後,老皇帝的臉色稍露,退朝後召宣沐剛父子入宮以家禮覲見。
也許是景春含淚叫了一聲:「萬歲爺爺!」令老皇帝為之動容。也許是趕來相見的東宮太子蓄意問起沐剛乍聽母喪吐血的傷勢可有妨礙,軟化了老皇帝的心。
沐剛父子總算沒有被打入天牢,而是被命令移居舊宅邸施以軟禁。
東宮太子猶不死心,諄諄哀求父皇道:「父皇明鑒,不看別的,也請看九泉之下母后的情面——子毅秉性純良剛直,乍聞母后病薨還哭至吐血,還夷皆知,頌其仁孝,他豈有造反的道理?」
陰鷙沈默的老皇帝不置可否,就這樣把沐剛父子軟禁在京師中,不殺也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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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個月後。
一個風塵僕僕的少婦懷抱襁褓幼兒來到了京師,單薄的行李包袱令趕驢的腳夫忍不住探問,擔心她一個外地來的婦道人家會受到歹人拐騙。
「這位好心的小哥,不瞞你說。」青帕包頭的少婦年約二十多歲,她低聲而道,自稱和丈夫遠道來京投靠親戚,沒想到途中丈夫卻因水土不服而一病不起,撇下了她們孤兒寡婦好不淒涼,沒奈何只好在郊外就地報官相驗,費了些許銀兩安葬。
「沒想到進得京來,大伯一房早遷移他省,這下子真的是求助無門了。」
她黯然說道。
「這……這該如何是好?!」年經心熱的腳夫替她乾著急。
碰上這種情況大抵只有三條路好走:「一是糊塗嫁個老光棍,小門小戶過活也算是後半輩子有靠。二是簽賣身契當大戶人家的傭婦,服侍主人一家大小,任勞任罵。三是憑著幾分姿色倚門賣笑。
「看這位大嫂的樸素忠厚,還抱個奶娃兒,三條路都非良策。」
「小哥,若您是一位熱心人,地頭又熟,不知可否請教您一件事?」少婦低聲詢問。「你問,只要我莫小三知道的,絕對清楚告訴你!」年輕的腳夫說。
「您可曉得這附近有什麼守寡、有志氣的婦人,家裡有清淨的房間可以租給我的嗎?彼此處境相同有個照應也不怕人家說閒話,至於日常用度、房租等錢額,我可以拿活計賣錢、幫人家漿洗衣物來養活這個孩子,不愁凍餒——若能如此,也算是小哥您救人陰德!」
一語點醒夢中人,莫小三翹起了大拇指稱讚少婦道:「這樣聽來,這位大嫂也是一個極有志氣和見識的賢德人,這種小事就包在我身上吧!」
問過了幾家守寡的婦人,不是家居淺陋,就是子媳作主不得自由;也有品行不好專做些勾引光棍的桃色勾當;直到日薄西山,莫小三才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家。
「這位胡嬤嬤已經六十多歲了,膝下沒有一男半女,只剩老公遺留下這間房子,多年為人縫補衣裳賺些零錢用度,現在眼睛也差了做不了細活,全靠一班鄰居街坊照應,如果這位大嫂願意幫忙照料她又給她一些房租就成了。」莫小三說。
少婦謝過了腳夫付了銀兩後,便央及鄰居代寫租契,立契人上寫的名字是「江秋月」。
旅途疲憊的秋月安頓好了隨身行李後,親自汲水、劈柴、升起了灶火燒水,為自己和嬰兒洗去一路上的風塵勞累。
看似纖細卻極有力氣的秋月做起粗活來毫不含糊,令一些三姑六婆頗為驚異,私下玩笑說道:「咦!果真是大腳婆娘才做得了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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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陳舊的被褥中,明月百般感慨難以入眠。
心底有一個細微的聲音要她親自來京師尋求答案,拖著這個孩子絆累,使得她無法再以男裝示人——化名為『江秋月』,吃盡了千辛萬苦,千里迢迢入京,眼見一切的解答都在眼前了,卻又呎尺天涯難以前進。回想這十個月來的遭遇,明月不禁有恍然隔世之感。起初,她由震驚、心碎,感慨自己薄命不幸被棄;到發現自己已有三個月身孕時,才聽見沐剛父子被降旨召回京師審問的消息。
那時候,原本痛不欲生的明月才考量到另一種可能性——沐剛為了維護她,才施展「苦肉計」,逼走心高氣傲的她!
可能嗎?微乎其微的希望在她心中燃起,沐剛有可能如此做嗎?!如果不是如此,那麼就是她恬不知恥、自作多情。相反的,若真是如此,那麼她一定要好好跟他算一算這筆帳——他居然這樣看輕她,以為她是只能同享富貴不能共度患難的女子嗎?!
他欠她一個解釋,也欠這個剛滿兩個月的孩子一個名份……這筆債,他一輩子也還不清!
為母則強,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昔日的歐陽明月,決心為自己、為所愛的人爭取契機、討響應該屬於她的珍貴物品——一顆愛人和被愛的心!
春華正濃,靜夜仍長;要如何辨到扭轉乾坤,轉危為安,總會讓她想到辦法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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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該知道「京師居,大不易」的。
接連幾天,她四處詢問有沒有幫人縫補、漿洗衣裳的工作都吃了閉門羹。
大戶人家多的是僕婦婢女,哪裡缺縫補的人?!而小門小戶的婦女們多是勤儉算計的,除非是生產坐月子時,做不了活了,不然哪有請人縫補漿洗的閒錢——
想要以勞力清清白白賺幾文錢實在是不容易呵!
人離鄉賤,尤其是在天子腳下,沒有幾分真才實學是站不住的!也難怪高傲自負香山居士會在受到輕嘲時憤而將自己改名為『居易』。反諷一班勢利文人——只是,拖著一個娃娃的「吳寡婦」就算再有滿腹經綸、雄才大略也無法高傲得起來。明月悒然歎息,說來慚愧!她身上僅剩的這些銀兩,還是賣了他所送的白馬才得來的盤纏;悲恨交集的她那時一心只想離得他愈遠愈好,擲還了所有身外之物;卻忘了連這匹白馬也是他所饋贈的。
也幸好如此,她們母子二人暫時還不致於餓死——而今之計,就是得想個法子度日,以免坐吃山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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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筆、染筆、著色、鬚眉……紅珠、南赭、石黃、石青、廣花、鉛粉……
明月吐了口氣,仔細檢查畫具、顏料可有缺漏;謝過了為她跑腿的莫小三,心底盤算著該畫些什麼?!寫意?!抑或是美人?!還是南宗山水?!
將微微傾斜的飯桌墊得穩定了,鋪上毯子,明月閉目構思。
浮現在她腦海的不是西施、貴妃,不是南宗山水,而是四季常春、天然秀麗的雲南。
帆影瀲、雁鴨成群的滇池……
幽篁睛翠、杉松濤鳴的西山……
名山古剎、寶殿林宇,繁花清嵐,在在令她魂牽夢繫。
蒼山雪,洱海月,水天相連一色的清靈空逸已難再見……
眨去了眼眶中的淚水,她延紙沾筆,畫下了雲南風景的點點滴滴。
陋室匹空,一燈如豆,俯身作畫的明月收攝全部心神專注其上,渾然不覺時間流逝。
鶴啼,窗明。明月才放下了手中的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伸伸懶腰驅走俯身一夜的不適酸疼,滿意地審視尚未完成的作品。
搖籃裡的旭兒也在這時醒了過來,一雙明亮眸子轉來轉去,既不哭也不鬧——感謝老天!給了這孩子體貼、乖巧的好脾氣,除了肚子餓以外鮮少哭鬧;
讓明月不致於太過勞累。
「旭兒好乖……」,將所有愁苦全拋在腦後,明月抱起了這個小小兒人柔聲說話,滿懷喜悅看著他認出母親的懵懂笑容。
解開衣襟哺乳,略顯疲憊的明月已決定了畫作的題跋——「雲南行旅圖」
第十章
京師西平侯府。
匆匆又過了一個寒暑……形成被軟禁的沐剛默然感慨,去年夏末,他被從雲南召回,轉眼間又到了夏初。
已經快一年了,這種漫無止境的幽禁生活不知何時才會停止?!
和明月踏青賞花、月下競馳正是去年此時,遙憶雲南風光如今也該是奼紫嫣紅開遍吧?!物是人已非……。
想到被他略施小計所逼走的明月,他的心就隱隱作痛;一班心腹部屬皆留在雲南,無法互通消息,張恩、胡海等人就算尋得她的下落,也無法告知沐剛——他只有想像明月又回到了蜀中,繼續以男裝示人,扮演「隱鴻先生」過她閒雲野鶴、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
也只有如此,他的心裡才能覺得平靜好過一點。
就是因為愛她,才捨不得讓她同陷羅網,更何況還是這種朝不保夕,隨時可能送命的危險情況。鬱鬱寡歡的沐剛暗想。
練武、習帖、看書、靜坐……這些日子以來,他嘗試著以不致於觸怒義父的方式排遣寂寥;也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皆在義父的耳目掌握中,稍一不慎便是抄家滅門的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