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是去年初定雲南時,男裝的明月所給他的忠告,沒想到應驗得如此神速。
如果義母仍在的話,想必不致於如此吧?!義父心性急躁易怒,對左右猜忌又重,只要稍有懷疑便大加誅戮;義母在時猶能多予勸諫不傷無辜,而今放眼整個宮廷中竟無一人可加以善諫……
胡惟庸「謀逆」一案,牽連死罪者數萬,前年是永嘉侯父子被鞭死、去年是「空印案」發,處死了四、五萬人,和沐剛一樣被收為義子的朱文正——同時是朱元璋的親侄兒,也被模稜兩可的罪名鞭死,其它如劉伯溫、徐達、廖永忠等開國功臣也難逃一死。
而今年又該輪到誰呢?!沐剛暗忖。心中是「物傷其類」的感慨。
陰霾,由遠方地平線湧起,連世外樂園般的雲南也不能倖免……
春末,京師方面傳來消息:曹國公李文忠——朱元璋的親外甥也是義子,被下詔毒死。悚然心驚的沐剛沉默不語。震驚、哀慟的衝擊稍定,他開始思索……。
夏初,一封來自東宮太子的親筆密函,改變了沐剛的命運。
在看完密函後,神色驟變的沐剛立即燒燬了密函,怔忡半晌才恢復平靜。
「準備宴會,今晚沐某要請同甘共苦多年的兄弟們痛飲一番,不醉不歸!」
他吩咐道。
西平侯王府要大開夜宴。
後花園裡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絲竹管弦伴隨著歌伎們嚦嚦鶯聲傳到了明月耳中,令她難以入眠。
這是沐剛第一次沒在「攬月樓」過夜……。
她隨即釋然,這幾天沐剛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如果能藉著和一班舊屬喝酒散心來抒發的話,也是一件好事,她實在不該如此小心眼的……。
繁弦急管穿插如雷的喝彩、掌聲,令明月好奇地披衣而起,居高臨下的窺視——
一個身材曼妙的傣族少女身著白色短衣和艷麗紗龍婆娑起舞,頭上的鮮花、銀飾隨著熱情奔放的舞步而搖曳,華麗的彩繡腰帶上銀鈴作響和手煉、踝煉一起相互輝映。
每一個舉手、投足間,少女的清純爛漫兼具性感與誘惑,蠱惑了所有的男性為之熱血沸騰。
一舞既畢,沐剛賞賜了舞者一把銀梳和紅綃數匹,在眾目睽睽之下起身召喚舞者同行,進入了內院書齋……
不敢置信的震撼讓她的腦海剎時一片空白,竟似木雕泥塑般無法動彈。
事實擺在眼前……沐剛有了新歡。麻木渾沌的明月不自覺地移步跌坐在床鋪上,以雙手摀住了臉龐,在五味雜陳的悲傷、自苦外,心底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提醒她:沐剛不是那種貪戀女色的人,她應該聽聽他的解釋……。長夜已過,又是一個漫漫白晝,直到黃昏降臨,她依然還見不到沐剛人影。
不必她主動探詢,流言耳語已傳遍了整個王府宅邸,眾人皆知——西平侯召幸一位傣族公主,恩寵正隆。
新人年輕貌美,妖嬈艷麗,那種風情萬種的儀態即使是飛燕再世恐怕也得自歎弗如。
新人得寵,那麼儼若正室卻無名份的歐陽明月又該置於何地?!
服侍她已有一段時日,利害攸關的侍女們勉力勸解女主人,「王爺只是貪圖一時新鮮,迷戀上番女;這種寵幸是維持不久的,夫人請寬心。」
年長的侍女更是倚老賣老:「男人家都是這樣的!饞嘴貓兒似的,哪裡管得住?!夫人您可得裝作不知情,千萬別跟王爺吵鬧,傷了和氣。」
眾人的勸解不但沒有寬慰明月,反而令她機伶伶地打個寒顫,更覺得絕望。
又是一個孤燈無眠的長夜。
直到第二日清晨,沐剛才出現在「攬月樓」中,若無其事地拿出一對珍貴的血紅玉鐲送給明月。
這是心虛的賄賂嗎?明月臉色蒼白地想。
她低啞開口:「太貴重了,我承受不起,況且『無功不受祿』。」
雙眸炯炯的沐剛只是微微淺笑,「怎麼啦?!是為了這兩夜我不在這裡歇宿而生氣嗎?!若是如此,就是你自尋煩惱了。」
他的厚顏無恥讓明月蒼白的臉龐浮現憤怒的酡紅,「我……我以為你一定有個好理由……」
無以名狀的悲痛令她為之凝噎,喉間似乎有著吞不下、吐不出的硬塊。
早該明瞭冰雪聰明如她必然不肯輕信……笑容飄忽的沐剛使出了殺手鑯。「如果你是在擔心,新的舞姬會奪走你的地位的話,大可放心。」笑容可掬的沐剛保證道:「凡事都有先來後到的順序,她的排行一定在你之後。」
「在我之後?!」茫然的明月呆滯重複。
「明月,」沐剛無奈的歎口氣,彷彿在教導一個不識大體的孩子般說道:
「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常有的事,平常百姓況且如此,更何況我還是堂堂一個西平侯爺,若不能分賜垂幸豈不令人笑話?!」
臉色乍白泛青的明月交疊了顫抖的雙手緊緊相握,震驚過度的她不顧羞恥地追問:「你的誓言呢?『願生生世世……結為連理』……」
說到這裡,她的語音轉為破碎,「你說要娶我為妻!」天!她覺得自己好下賤!
沐剛神色不變,只是雙眸更加深遂黝黑,他輕柔平和地開口:「我不會違背折誓言……只是,娶了你以後一切都得照規矩來——我在京師裡的宅邸還有幾房姬妾,正打算接她們來雲南團圓,你可以和她們姊妹相稱,大家和氣相處。」
夠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你不要再說了!」明月霍然站起,痛到極點時真的流不出半滴眼淚。
「好……好!好!」熾熱的雙眸中充滿了狂亂和絕望的鋒芒,明月只能點頭接受了真相,語氣悲憤地承認:「沐子毅,我總算認清你了!」
這種「雨露均沾」的恩寵,她不稀罕。
明月用力扯下了身上的綺羅裙袍,露出了昨夜換穿在女裝內的男式衣褲,一身勁裝打扮。
已有心理準備的沐剛並不覺得意外——依她的貞烈性子啊!怎麼可能容忍得下他的負心、風流?!
拔下了頭上的金玉釧簪、翡翠明璫,明月全擲在波斯地毯上,「還你。這些珠寶桾鎖……我不需要!」
一頭青絲披散在黑衣之上,更顯得她的蒼白與荏弱。
明月轉身躍下了無人看守的樓梯,兩、三個騰身起落,人已奔出了「攬月樓」外的庭園。
這一次,沐剛不再攔阻她,任由她躍上了白馬奔出府邸。
「父親……」不明究理的景春張口欲言,這樣逼走了她,未免太不厚道。
「住口!」沐剛咆哮如雷,額頭上青筋暴露,「別說了!」
什麼都不要再說!趁現在仍然來得及的時候……
「王爺……」已知內情的張恩神色黯然,來到他面前單膝跪稟:「欽差大人的車駕已經到了寧縣,大約還有一日光景就來了。」
沐剛微微頷首,「吩咐下去——將聖上御賜的珍寶財帛寫出清單,所賜的男丁女婢記入名冊,莊園田地的籍契打點仔細,別慌張驚亂。」
走……走得愈遠愈好!只希望你能生出雙翼,飛出這什羅網!明月……他閉上了雙眼旋即睜開,注視著遼闊無垠的天際;如果蒼天見憐,或許此生還能再相見:若不能遂人心願……。
往後,瞭解我一片苦心的你,會怨我嗎?!
※ ※ ※
帶著太祖皇帝聖旨,雷厲風行而來的御使大人在第二日晌午來到西平侯宅邸。
備妥香案大開儀門,西平侯沐剛換上蟒袍冠帶,手執朝笏跪接聖旨。
御使朗讀的內容,正是東宮太子——標冒著大不諱罪名,緊急通知親如手足的義兄沐剛的密函內容——大意是:西平侯沐剛在雲南獨尊妄大、肆行威權,驕奢僭越有謀反嫌疑,自接聖旨起,即刻奪其虎符、將印,押解回京面聖裁奪;若有反抗當庭格殺無赦。
叩首謝恩接旨,沐剛才站起身來束手就縛;反而讓御使過意不去,低聲溫言勸勉道:「聖上只是一時誤聽讒言,才這麼風雲電掣地拘令王爺回京面聖,只要王爺坦然解釋,必定無妨。」
「多謝大人!」沐剛拱手為禮。
禍至無日。唯一可堪告慰的是明月沒有受到波及。
默然無語的沐剛父子換上了一身素服,隨御使入京面聖。
而遠在京師輔佐父皇朝政的東宮太子正為沐剛的清白和藍玉力辯,「義兄不可能陰謀謀反!」
「太子宅心仁厚,才會被蒙蔽。」藍玉從容而道。
這句話深深觸動老皇帝的內心——嫡長子標,心地仁慈,對臣下太過寬厚,連二弟心懷不軌,多次僭越也容忍下來,還為之求情——這樣的心腸怎麼擔得起重任?!壓得住滿朝權貴?!
沐剛的前途險惡,吉凶未卜。
※ ※ ※
見到了睽違了三年的義父,沐剛忍不住泛起悲慼;失去愛妻支持的太祖皇帝只是一個終日操勞、憂慎戒懼的孤獨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