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匆匆梳洗完畢,換下前一天的衣服。
在換衣服的同時,桑榆不忘提高警覺一番,怕的是,這次賀祺遠不知採取什麼詭計偷窺她……不到五分鐘的光景,她已經判若兩人。
她將長髮東成高高的馬尾,她深信,只要她用力一甩,隨時可以打昏後面跟蹤的人。
她選擇一套白底小碎花的洋裝打扮,並在腰間束上同色系的皮帶,腳上蹬的是一雙秀氣的米色涼鞋。
她攬鏡一看,認為這樣子見老師,該是最端裝不過的了。
老師……她默默念著老師。
一下子她的心跳加快許多,指指一算,她和老師分別也有十年的光景。
十年……十年前的她,是個不懂事的小女孩,十年後的她呢?是否已是歷盡滄桑的小婦人了。
她臉上呈現興奮的暈紅,無論她的容貌變得如何,她相信一定比十年前的她美多了,至少她身後,總有一隻黏皮糖死跟著。
每一年,她會寄一張賀年卡給老師,不多不少就一張,這一張代表她和老師未斷音訊。
每一年,老師也會寄一張賀年卡回地,以他勁中帶柔的字跡飛舞:別來無恙。
寄來的字簡單,令她感動又充滿幻想。
她想老師必是如隱士般,在山林隱逸獨居,閒來披風賞月、吹彈高歌,心境恬靜、寄情詩酒,生活悠遊自得、塵襟盡滌……想到此處,桑榆更羞慚於長年奔碌於名利間的追逐。
如果她做不及老師的萬分之一,至少要寫下老師的一萬分之情感。
師母……她永遠不會忘記老師悲痛的請求,請她為他和他最愛的女人寫下故事,現在她寫作的技巧純熟了,經驗也夠了,該可以劃下她青澀歲月的句點。
青澀歲月的句點,這是一個可笑的念頭,卻繫住桑榆十年之久。
她認為,那份青澀戀曲不告而終,讓她耿耿於懷不能自在,所以她眼底看不下另一個男人,同時也少了一個讓她成長的告別式。
這次,她為了完成青澀歲月的告別式而來,然後認真的追求新生活。
因為,她為了老師才寫作;因為,她為了寫老師的故事才開始振作;因為,她為了老師,才肯被電視台污濁的空氣折磨。
這一切的一切,都為了老師……而現在,她終於可以見到老師了。
她緊緊握住手上的紙條,表情激動又期待。
老師變了嗎?
他的雙鬢一定多了些白髮,他的額上必多了歲月的痕跡。可是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師依舊是當年氣宇不凡的好老師……賀祺遠和老師,儼然是兩種典型的人。
她搖搖頭,發尾隨之晃動一下,她笑自己忽然想起賀祺遠,在這麼清心寡慾的時刻,居然還能想起那個超級大壞蛋。
或者,他的出現就是對比老師的聖潔。
她面對鏡子做最後一次回顧,然後用力吸一口氣,勇敢朝她的目標前進。
另一邊,賀祺遠早已準備就緒,等在旅舍門口。
他不住地看表,陽光不住地灑落他的頭上、肩上,汗水也不住地從身上滴落下來,他抬頭望天,七月的太陽公然向他的耐心挑戰!
經過一晚後,賀祺遠的汗水好不容易才微干,現在站在太陽底下不到一分鐘,就前功盡棄,全身再度沉浸在汗水裡。
「要命的夏日!」他遮眼對太陽大聲叫罵。
回答他的,是太陽先生微微晃了晃,放出更熾更烈的熱力燒痛他。
賀祺遠口乾欲裂等待著,而桑榆卻遲遲不出現。
在賀棋遠出門前,還非常小人的試了一下桑榆的門把,她果然鎖住了。他大感失望,原以為衝破的防線,又豎起高聳的圍牆。
女人的圍牆比柏林圍牆還堅硬數十倍!他不由得歎道。
賀祺遠在原地不斷來回踱步,想驅逐夏日的捉弄,更想趕走內心的焦慮。
難道一切都是夏日的捉弄,難道他的感情被桑榆捉弄,這兩者之間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賀祺遠,原是花花綠綠生活的寵兒。
仗著祖先的賢德和父親的事業基礎,使他一出生就有如大老爺坐堂,吆五喝六的特權。長大後的情形,只會錢滾錢、勢加勢,越來越熾烈。加上他本身好學不倦,以及老爹這座堅固不動搖的靠山支撐,再加上厚厚一疊的文憑,外帶天賦的才華,使賀祺遠在短短時間內,就能在傳播界,如魚得水般順木往上升。
賀祺遠這半生,住的是畫棟雕樑,出門是乘車策馬,吃的是珍饈佳餚,喝的是羊羹美酒,更享盡前呼後擁、恃勢凌人和一呼百諾的神氣日子。
總之,在他接觸的世界裡,他和皇帝沒兩樣。
但有得必有失,造物者冥冥中安排,給一個「得」乃是彌補一些「失」。
賀祺遠在他的情感世界,仍是白紙交卷。
他沒有母親,嚴格說來,是他的母說變成別人的母親,而別人的母親又變成他的母親。總而言之,他父親與母親早年離異,他是被後母養大的。
錢的魔力亦在此,後母可以看在錢的份上,愛他勝過親生子,至少賀祺遠認為如此。
直到他成年以後,太多的工作壓力下,賀祺遠也懶得想再探求其中的道理。
賀棋遠的少年生活,充滿各形各色燕瘦環肥的女人。她們皆有一個特色,就是斜斜的丹鳳眼,這種人只會在門縫裡看人,再從人的口袋裡看錢,不然就趴到麻將桌上嬴錢,其他不必多作贅言。
直到他遇見了桑榆。
賀祺遠曾想過,是否因他缺少生活的折磨歷練才造成的需要,反正他深深臣服於她多愁善感的憂鬱裡。
桑榆總是獨來獨往,對比於賀棋遠的呼朋引眾。
桑榆總是不施脂粉,對比於賀祺遠身旁珠圍翠繞的女人。
桑榆總是沉默是金,對恍於賀祺遠口沫橫飛、口不擇肓的驕縱。
桑榆是對他不理不睬,對比於賀祺遠身邊七嘴八舌、互競爭寵的女人們。
所以,桑榆顯得特別,加上本身的美貌,使賀棋遠意亂情迷而迷失了方向……等他的愛到了不可自拔的時候,桑榆忽然開口對他說,她生活裡沒有他,而是她心中存在已久的初戀情人。
嚴重的打擊該讓賀祺遠死了心吧?不過他卻更有信心。
他將桑榆的初戀情人視為「粗戀情人」。
試想,每個女人必有一段掙扎長大的青春期,同時這種急欲翻身長大的念頭,會使眼睛蒙上紗,同時耳朵也患了軟耳症,以及四肢出了問題和腦部嚴重受損。
所以初戀可稱為最粗製濫造的幻想,也是對即將步人戀愛過程中男女的一大警告。
這類「初戀症候群」,賀祺遠將之分為幾個階段。
第一個症狀發生,她會愛一個男人來發洩成長的苦惱。
這有別於愛父親、愛兄弟之情,因為就算愛一個從外星飛來的陌生人,也遠比身旁垂手可及的親朋好友來得神氣。
第二症狀,她會產生亂象。何謂亂象,就是把豬八戒看成潘安轉世。
這點非常可悲,因為青春期的少女極度想奔放情感,而豬八戒是最容易上勾的。
光是以上兩點,賀祺遠已經將桑榆的「粗戀情人」勾勒出長相──從外星飛來的豬八戒!
等他冷靜一些後,才能再作以下的分析。
至於賀祺遠的第三點症狀分析,乃是警告所有已江郎才盡的作家,別再把學校視為最佳的戀愛場所。
從古到今,太多的書中繪聲繪影描述師生戀的情懷,使女孩在成長過程中,覺得好像不暗戀某個男老師,就像過了四十歲還是處女一般的尷尬。
再來第四點……可惜賀棋遠來不及想他的第四或第五點了,因為他看到桑榆緩緩走出來……他胸口一陣收縮,她清麗的打扮,再度引起他雄性的讚歎。
「你真美。」他忍不住說道。
她驕傲地抬起頭,更像一隻色澤艷麗的花豹,隨時都有刺傷他的可能。
「你不換身衣服嗎?」她描了他一眼。
賀祺遠傻了一下,順著地的目光,才發現身上的濕臭黏稠,足以做一道梅干酸菜湯。
「我沒有準備……」他悶氣說。
「原來你沒有準備度你的假啊!」她提高語氣打斷他。而原意是:原來你一直在跟蹤我嘛!何必找度假的藉口!
「如果你的語氣不再咄咄傷人,我便開始度假。」他慢條斯理說,不理會她的趾高氣揚。
「你度你的假,干我何事!」
他還想頂她一句,卻忍住。
賀祺遠知道,針鋒相對只會增加桑榆對他的嫌惡感,只有忍一時之氣,才能解百日憂,於是他勉強一笑。
「當然不干你的事,我只不過自作多情罷了。把身邊忙不完的工作一古腦放掉,跟蹤一個女人,回頭找她的昔日舊情人。」
他狠下心承認自己的跟蹤行為。又如何?反正她早已心知肚明,只等他招認。
坦白後,他放鬆心情,神情卻顯得疲憊,不過心裡舒坦了許多。
他想,有時承認自己的愚蠢比自作聰明更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