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進。」
趙子言慌張打開門,並且刻意彎下腰以示禮貌。
可惜,這女嬉皮太不懂禮貌,她嫌門開得不夠大,不足以迎接她這位貴客臨門,所以她一個大腳將門踢開,站在門後的趙子言被踢個正著,摸著鼻子卻不敢喊痛。
女嬉皮亳不客氣又大搖大擺走進來,那頂過大的帽子不時掃過他櫃架上的小裝飾品,那是趙子言搜集的小飾物,想送給瑪璃的見面禮,於是他急忙伸手去扶。
「女士,屋內不需要戴帽子的。」他忍住氣說。
女嬉皮揚起眉,不是這個問題令她覺悟,而是趙子言稱她為女士,也許在她十八年的嬉皮歲月中,還沒有人用這麼嚴肅的字號稱呼她。
「我到今年年底才滿十八歲。」她抗議。
抗議的語氣太稚氣,令趙子言才想再一次打量她以猜測她的年紀,果然,露在污垢外的小塊臉皮是潔白稚嫩的,趙子言有點想信她所說的。這不能怪他,每個人經過垃圾堆旁時,誰會在意裡頭藏有什麼寶物呢?他開始專心的注視她……十八歲的女人代表什麼?
他見她眉毛彎彎的。
十八歲的女人代表什麼?
他見她大外套隱露的瘦長身軀。
十八歲的女人代表什麼?
似成熟非成熟、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年紀,男人永遠猜不透的青春……十八歲……至少能生育!
在趙子言的知識範圍內,十八歲的女人要生孩子是綽綽有餘之事了,問題是哪個負心的男人竟然做出如此不負責任的事?那該遭天打雷劈!他依稀可見她明亮的目光中閃爍幾抹悲哀--為她不幸的一生嗎?
「妳被拋棄了。」他努力開口。
她眨了眼,好像懷疑著他的問題。
「你知道了?」她帶點傻氣。
「他帶了個女人從此遠走高飛對不對!」他不由得生氣。
這是世人寫過千百回的故事,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海誓山盟之後,又能再對另一個女人同樣的海誓山盟,結果是,兩個女人的悲哀……「對,去美國,我也順便去了。」她開心地說。
趙子言驚駭得不知所措。
這年頭居然還有大享齊人之福的可能?還是嬉皮男女的特權?至少以趙子言的智能就無法理解。
「你反對嗎?」她的大眼睛一閃一閃的。
「反對?我要反對什麼?我要反對的事太多,我反核、反戰爭、反同性戀,就是不反對一個女人愚蠢得被騙!」他討厭被嬉皮愚弄。
見他滿面紅光,她知道她激怒了他,卻不知因何事理。
「你不管我嗎?」
「我管?我要管的事太多,有學生的作業遲交,有別人在我的門口塗鴉,有欠的錢還不出來,就是管不到妳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不管我的事?」她似懂非懂又眨了一次眼。
他真的被激怒了,這個女人雖然是瑪璃的母親,而她愚蠢得像個白癡。況且她已經遺棄了瑪璃,正如她被男人遺棄一般,從此而後她和瑪璃一刀兩斷,與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要她從他們的世界消失,至少在這一年內他不要再見到她。
「對!妳過妳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道,咱們誰也管不到誰的事!」
「肯定?」
他真的覺得她的神經出了毛病,莫名其妙闖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家中,還頻頻詢問他要不要管她的事,她真把他當成整天吃飽飯沒事幹的無聊漢了。
「肯定!」他再一次嚴肅地告訴她。
「即使是我的生活方式?」她又試探一次。
「妳是指妳的嬉皮生活嗎?告訴妳,就算妳是殺人犯、吸血鬼,還是不關我的事!」
這個回答令她看來很樂。
「我開始喜歡你了!」她說。
趙子言倒退兩步,他相信當她開始喜歡某個男人時,那個男人的惡運就開始了。
「好了,妳到底要什麼?」趙子言終於受不了了。
她揚起一雙對嬉皮而言過於秀氣的眉。
「你說呢?」
「錢!」趙子言篤定的說。
「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錢!」
好大的狂語!趙子言緊盯著她,卻見她撇過臉,令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忽然他油然升起一抹側隱之心。
這個可憐的小乞丐,自尊比誰都強……
「難道他沒有給妳錢?」
「你說誰?」她轉過頭看見他滿面的怒容。
「那個男人。」他吸了口氣。
「很多男人給我錢。」她聳聳肩,依舊一點也不在意。
趙子言愣一下,然後感覺頭頂升煙……
瑪璃的母親不但是個女嬉皮,也是……
妓女!
買主竟是他大學的同窗好友,王有財。
他替王有財可悲,一個名聲烜赫的紈?子弟,居然需要在未成年又乳臭未乾的妓女身上尋求慰藉,所謂的錢財,不過是交換物品的媒介物,卻幫助不了原始的罪孽本性。
他氣極敗壞,卻瞥見她笑了。
「妳為此得意?」
「哈!」她仰天再笑一下,更惹怒呆站著的趙子言。
「應該的。」
忽然,瑪璃的母親站了起來,她伸伸懶腰,好像這張椅子令她坐得十分不舒服,趙子言依稀可見他的躺椅上留下一團油漬。
趙子言又握緊了拳頭,雖然他不修邊幅,但也不至於生活懶散得像嬉皮一般,尤其,他無法忍受一個女嬉皮在他家中東翻西敲的舉動,瞧,她正肆無忌憚在翻他堆放在牆角的油畫……「不要動我的東西!」他衝過去,從她手上搶下他的畫。
那幅畫是他去年夏天所畫的裸女圖,那個夏天使他炎熱難耐,於是一張張的裸女圖就誕生了,為了驅炎。
「畫不該是死的,應該垂吊在空中,隨著風而搖曳,才有生命的感覺。」
「騙人騙己的行為。」他不贊同。
「嬉皮原來就是騙人騙己,不過他是真實的騙人騙己,不像你,躲在房裡騙自己。」她揉一下鼻子,他看見她一手指的灰。
「這是我家的事,干妳何事?」
「對,說的好,不干我的事,我喜歡這種論調。」她皺皺鼻子,話像大人,樣子卻還是個孩子,趙子言簡直不敢相信她竟是一個女娃兒的媽了。
「好了,除去瑪璃之外,我和妳之間無話可談。」
趙子言擦去額上的汗,不可否認,這個女嬉皮令他緊張,他不知道她下個舉動是什麼,帶走瑪璃嗎?他又掉了滴冷汗。
「現在我們不就在談瑪璃的事嗎?」她頰上的笑意又現。
「瑪璃的事該由王有財來談。」
「錯了,王有財要聽我的。」她得意了。
果然,他最害怕的事發生了,最代表現代人的文化,莫過於為兒女的監護權奮戰。
一股不知由何而來的奮鬥意志,排山倒海淹沒了趙子言。他忽然像極欲保護幼鳥的母鳥般,展開翅膀準備接受侵犯者的挑戰。
「妳不信任我嗎?怕我不能好好照顧妳的女兒?」他提了口氣問。
「我的女兒?」她奇怪的張大眼睛。
「我的一切妳都看到了,我是個窮教書匠、騙人騙己的畫家!妳看到了,這個屋子、這個小空間,是我埋藏自己的騙局,三十年來我自命非凡,拒絕別人的關心,拒絕一切可能在我身上發生的愛,不管是親情、友情、愛情,我都鄙視它的存在,我將所有的精力奉獻給狂想,狂想竟是我發現的最大騙局,直到,直到王有財走進了這裡,告訴我我將得到照顧瑪璃的機會,妳知道我的想法嗎?」他說得額上冒汗。
瑪璃的母親搖搖頭。
「當時,我還想到以瑪璃換得辦畫展的機會,這是王有財的提議。」
「這隻豬……」她罵道。
「沒錯,妳罵的好,身擔教育重任的我,居然和我父親養的豬沒兩樣!」他用力捶一下桌面,她嚇了一跳。
「我不是指你……」
他沒有看她,眼光飄得老遠。
「瑪璃,她是個天使…,上帝憐憫我,當我在人間有如孤魂野鬼般飄泊難定時,降臨一位小天使伴在我身運,讓我感受愛人的喜悅,讓我承受人間必要的責任感,妳知道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事嗎?」他激動得連嘴唇都在微微發抖。
可惜,她不懂。
「你是同性戀嗎?」她傻問。
他抬起激動後漲紅的臉,一臉不解。
「既然不是同性戀,如果你這麼需要愛,滿街都是人,隨便找個人就可以愛了。」她翹起嘴。
他瞪她一眼。
「我不是嬉皮。」
她臉部微紅,言下之意是在罵她了。
「妳說的沒錯,滿街都是人,但是他們已經擁有他們自己建立的空間,想闖進與之共享,沒那麼容易……」他繼續說下去,卻被她打斷。
「我明白了。」
他驚訝。
「你根本就是十足的懦夫,不然就是自閉症。」她信心十足說完她的結論。
他痛苦的閉上眼。
「也許妳說對了,但是至少我在瑪璃面前不是,從她身上我要建立新的人生觀!」
她的雙眼一亮,新的人生觀?這似乎是場有趣的遊戲……突然,他感覺疲累,不是因為昨夜的未眠,而是感到領養瑪璃不在是件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