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廷把其它的僕人都趕出房,自己卻一臉欣慰地在旁邊看。渾然不覺以他自稱的身份早該跟著退出去才對;瀲灩哭了一會。抬眼看見他還在,她笑了起來。這個人……說是皇子的醫生,一舉一動卻帶著貴族氣。雖然不是那種惹人反感的高傲自大,可是一看就知道他絕不是習慣屈居人下的……昂貴的貂皮衣他穿得一臉理所當然,輕而易舉地帶進舅舅,握著雲冰冷的手、她知道舅舅一定已經被擋在外面很久了……
可是罷了。如果他堅持他只是雪契的醫生,那他就是雪契的醫生吧。
「衛廷,謝謝你。」瀲灩朝他柔柔一笑,「可是我想和舅舅單獨談。」
「啊!當然……」衛廷連忙退出門外,還不忘補上一句不該由他說的話:「你舅舅要是想住下來,我可以要他們準備房間。」
瀲灩幾乎要笑出聲來,「多謝,不過這侍會兒再決定。啊,對了,你的衣服我已經托侍女拿去你的房間安放。」
留下兩人,衛廷退出來。還是沒發現自己有什麼地方不對:新娘看起來精神不錯,嗯,太好了,相信她一定能盡快復元。一面找人領路去自己的房間,他一面繼續想:不過這樣下去不行,雪契回來以後我一定要狠狠訓他一頓!這麼漂亮完美的新娘他竟然棄之如敝履,簡直是蠢蛋。可是訓他也沒用……怎麼辦?
走進自己房間脫下外衣,房內如他要求的有個大壁爐和擺放各處的火盆,使得房內空氣暖烘烘的,甚是舒服。原先的外衣果然折疊整齊放在閒上,他坐在衣服旁邊苦思良久——「對了……撮合他們兩個!」衛廷興奮地擊掌大笑,「那個呆頭呆腦的雪契也該談一場戀愛了。對象就是自己的新娘,結局一定皆大歡喜!」
離目的地尚遠,在驛站換馬的雪契突地轉頭看向日絕的方向,皺起秀美的眉,喃喃自語著:「似乎不該把衛廷一個人放在日絕啊……」
第四章
衛廷離開之後,雲仔細審視著瀲灩的外表——憔悴、失神、彷彿遭遇過什麼重大的打擊。但是他猶豫著要不要問,因為瀲灩始終垂眉不語,並不像是要找他訴苦的模樣。
瀲灩自己也很訝異——早上起床時那種絕望痛苦還在,可是現在感覺卻淡得多了。甚至此刻親人在就身邊,她也沒有開口泣訴的衝動……是的,在看到舅舅的那一瞬間,她的心就已經安定下來了。此刻任何安慰勸解都變成多餘的,所以她只是默然不語,只求保住心中那份安謐……那份一旦開始哭訴、尋求支持就會被打破的安謐,而惡夢將會隨著言語不斷地重複,那才是她真正恐懼的。
雲靜了靜,決定了自己的話題:「這麼晚才來看你,真是抱歉。」
瀲灩看著她,還是不開口。「在墮天使之都見過你之後,我一直感覺到有人在跟蹤監視。雖然行事上並沒造成妨礙,卻教人心頭不愉快。為了擺脫這些跟蹤的人,花了些時間,連你的婚禮都沒趕上……」
「舅舅……」瀲灩終於開口了,冷靜的音調說出的話和雲所預期的完全不同:「日絕相當排斥外人,是不是這樣?」
「呃?」想不到她會在這時問這個問題,雲茫然一會兒才回答:「嗯……的確是……因為這裡自古以來就是戰場,人民的向心力非常強。因此對於異邦或是異族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警戒心和排外感。」
「尤其是對像我們這樣膚色輪廓明顯不同的外族……是嗎?」瀲灩輕輕牽動嘴角。
雲苦笑著帶點無奈,「沒錯。其實暝國上上下下都相當自負,看不起外族。日絕加上一些外在因素,更加明顯罷了。」
話說完了,雲猶疑地看著她,「瀲灩……怎麼?你在日絕遭到什麼不公平的事了是不?」
「……不……該說是,還沒有。」瀲灩輕輕地點頭,「不過沒關係,有了心理準備,就可以從容應對。」
雲笑了起來,鼓勵地拍拍她,「舅舅相信你辦得到。在墮天使之都你僅憑一個笑容就贏得他們的心,你一定能成為人民擁戴的王妃。」
「笑容?」瀲灩失笑,「舅舅,恐怕他們只把我當成一件稀奇美麗的寶物看待而已,那離得到擁戴……還早著呢。我要的不是珍奇的眼光,是尊重和信任……我受了十二年的訓練才能在海民眼中看到那樣的神情。而這裡不是珍珠海,我自小受的訓練也英雄無用武之地。」說著她神情變得深刻,「想得到民心,我要付出的代價,絕對也是相當可觀的。」
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呢 ?瀲灩啊……雲有點驚奇地看著她,在憔悴無力的外表底下似乎有什麼已經改變了,但是他還不知道那是什麼。無論如何,他感到真正地放下心。「是嗎?那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嗎?」
「……不。」瀲灩搖頭微笑,「但是我有時間慢慢地思考我尋找。至少在我的丈夫回來以前,我應該有機會先為自己培植一些力量才對。」
「瀲灩……」
「我在考慮要不要毀了他呢……」瀲灩低低地笑著,「昨晚我生平第一次憎恨別人,恨人的感覺非常非常痛苦,好像被地獄的火焰焚燒著,那比肉體的傷害更讓我難過……我一晚沒睡,除了害怕、除了傷心、我在想著……如果不能殺他,是不是能毀了他?藉著他的敵人之手,把他從這個高傲的地位和令人憤恨的權力中心拔除……」
兩手緊緊交握著,瀲灩的神情冷漠如冰,說話的音調還是那麼低柔冷靜,雲卻聽得心驚肉跳。「不斷地……不斷地想著,如果真有那麼一個方法可以毫無破綻地將他毀滅的話……在那個冷酷的惡鬼身上扎個洞、注入毒液看著他掙扎至死……」
「瀲灩!」
這一聲輕喊讓瀲灩住了口。她非常緩慢地放鬆了握緊的雙手,絕麗的臉龐也慢慢地柔和了。「但是我一直很矛盾,我不甘心讓憎恨的海洋將我滅頂、又不願意這樣就原諒那個傷害我的人。憎恨牽扯著自身的感覺很空洞、很痛苦,那個時候我好累好累,想不出如果逃不開恨意、又無法面對未來的我該怎麼活下去……」說到這,她笑了笑,很溫柔的,「現在我不敢說我不再恨那個人,可是我覺得我可以不被這份恨意影響。舅舅,不要擔心。」
她起身走到那扇「新娘之窗」旁邊看著底下的街道,還是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人不時在經過時仰頭望著這裡。「我會活下去,我不會這樣就敗倒的。我並不是為了反抗我的丈夫而培植力量,我是為了讓他明白,我與他站在同等的地方。」
揪緊了窗簾,瀲灩堅決而沉靜地低喊:「我絕不會再讓他那樣對我——絕對不會!」
雲看著她,有點發怔,有點難過,又有點欣慰。瀲灩確不同了,經歷過憎恨、恐懼、傷害……這些她在珍珠海絕對不會有的感覺,瀲灩成長了,她不再只是「海神的寵兒」。雲笑著,竟然還有些失落感。站起身,他清朗地說:「瀲灩,舅舅要走了。」
「耶?」瀲灩訝然回眸,「這麼說舅舅真的不住下來?」
「雖然我很想留在這裡照顧你……但是這樣反而會給我帶來困擾吧。」雲笑著,「我相信你不會有問題的。,再說,我也得去照顧照顧生意……我已經在日絕買了棟房子,雖然討厭這兒的氣候,一有空我還是會回來看看你的。當然,如果你厭煩了宮廷的規矩,任何時候都可以躲到那兒去,我會留些族人在這邊,隨時準備迎接你。」
那麼……或許這次真的要分開很長很長的時間……瀲灩過來緊緊地擁著舅舅,「保重了,舅舅……如果你回到珍珠海,請幫我向媽媽還有波兒、外婆、大家……」
「我會的,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嗯……」
送雲出了城,看見等在大門外的一些族人,瀲灩再度濕了眼眶。
但是這是最後一次了……因為自憐和軟弱而流的眼淚,這是最後一次。今後她必須笑、憤怒、還有哀傷——這是她僅有的武器,要對抗的不只是如冰般的丈夫,還有其它無形的包袱。她非贏不可,為了自己,非贏不可。
衛廷披上大衣再度匆匆跑到大廳去的時候,雲已經走了。瀲灩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門邊,柔美的面上帶著一點哀傷,似乎在深思著什麼。衛廷看著她,一時有點發呆,可是很快地就驚醒過來,走到她身邊去。「你舅舅還真的不住下來啊……我都準備教茜去弄個房間了呢……」
「舅舅有事要處理。」瀲灩回眸對他笑笑,轉身看著這個古樸的大廳。不像在墮天使之都的總督府那樣,有著雕滿華麗紋路的柱子。牆上、天井也沒有任何多餘的色彩,只有在必要的地方點綴幾尊刀法簡單卻相當生動的塑像或是動物標本等等,充分展現了此地主人的心性品味。